第4章 一见生死两茫茫(2/2)
虞氏伏在薛毅肩头,默默无声地抽泣。一手摸索着想要给薛毅诊脉,被薛毅笑着避过:“你呀,到哪里都跟舅兄一样,要给人号个脉,当真是医者父母心。“虞氏眼泪淌在脸上,双目通红,并不接他的话:”毅哥,你把手给我,你得让我放心才是。“说罢又悲从中来,一时胸口堵住,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薛毅轻轻拍着她的背:“夫人,一别半年,为夫实在是想你和定儿得紧。“说罢,忍不住咳嗽几声,吸了口气稳住喉头的血腥道:”我把云初给你带回来,咱们一家团聚,虽然路上有些波折,幸得贵人相助,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歇着,莫要再说了。咱们回府,我与哥哥嫂嫂给你好好调理医治就是。“虞氏忍住激动的情绪,握着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好节约体力。
“不,让我说完。“薛毅忍下咳嗽,”云初,你要好好教养她,将她抚养成人,我见她心性坚韧,聪敏善良,是个好孩子。你可知,我们在涸鱼谷——咳咳咳——我那时便该去了,我们躲不过荆国铁骑军,我生怕有负所托将她、拖累一条命——是她,小小年纪,去死人堆里给我找吃食,救回袁家少爷,这才有你我这一面——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后,薛毅不顾虞氏的呜咽:“你我夫妻,终究是我欠你,要累及你年少守寡——”
“毅哥!”虞氏泪如雨下,压着嗓子悲呛地喊出声来。
“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能坚持到这里,已是邀天之幸。这幸,皆是云初带于你我。连定儿,说不定也是她带给你我的。”他缓了口气,喝了一口虞氏递给他的茶水,继续喘着气说到:“你定要好好待她,以后,她学医也罢,嫁人也罢,让她做个富贵闲人,也不枉——”
话未说尽,薛毅面如金纸,满头大汗,呼吸猛地一窒,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伴随着虞氏凄厉的一声“毅哥!”,他软软地倒在了她的怀里。
还未到达知了巷的虞府,薛毅,薛怀瑾,一个俊逸内敛的,二十七岁的男子,带着终于得见妻儿的满足,带着未能看着儿女长大的遗憾,带着对妻子无限的歉意和不舍,带着对泯州失守、故园不再的遗憾,辞别了这个离乱中尚存片刻安宁的世界。
灵堂上,舅母段氏眼泪跟断了线一般,痛惜地搂着定儿,拉着云初在蒲团前,静静地跟着母亲焚化纸钱。虞氏的泪已流干,麻木地将一张张纸钱化给自己的丈夫。大舅的三个儿子:晚苼、晚莱、晚意磕完头,便站在旁边打量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她看起来又黑又瘦,一张因为营养不良的小脸瘦得只看得见两只大眼睛,头发被剪得很短,活脱脱一个黑瘦猴子一样。宽大的孝布在她身上倒像是孔明灯的罩子似的,正值五月底六月初,灵堂焚烧纸钱的热气好像随时要将她升起来飞走一般。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表妹曾经在死人堆里翻找过活下去的机会,好容易遇到贵人,乍到汴梁,父亲便撒手人寰。舅母给她沐浴更衣的时候,女孩的脚底全是快要痊愈的血泡结的痂,身上更是皮包骨,堪堪活到能有人给她续一条命的地步。
薛云初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上了马车。她慌乱地看着爹爹逐渐灰败的面庞,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枯瘦的手。喃喃喊出一声:“阿爹。”那一刻他已经口不能言,用深深的,悲悯又不舍的眼光一直看着自己,嘴唇颤动着,直到眼睛里那点光熄灭,手垂下。云初不敢相信父亲就这样去了,在破庙里,无数次爹爹咳得面色惨白地背过气去,吓得她哭泣不已,呼唤着昏厥过去的父亲,最后他都能被自己唤醒。偏偏这一次,她如同喉咙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她想要大声哭嚎,但无论如何都呼喊不出来。爹爹真的走了,那个把他从泯州一步一步带出来、那个为了她,丢下自己全部盘缠给流民只为保住她的父亲,真的走了。
她又累又痛,长久以来的疲惫和高度的紧张,以及失去至亲的悲伤,在这一刻积累到最高处,最重时。她向后一倒,坠入无边黑暗,昏了过去。
直到舅母给沐浴更衣过后的她挑掉脚底的木刺时,她才有一点点的知觉。是的,她到汴梁了,泯州那个三进的院子和那个温和的爹爹,都是过去了。
薛毅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汴梁城里除了虞家,没有他的亲眷朋友,同知诗友,所以停灵三日后下葬,寥寥几人的送葬队伍将他葬在了在汴梁城外东南,虞家祖坟附近的一片竹林旁边。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怀瑾定然会喜欢此地,妹妹、初儿,再莫要伤心了。”段氏劝慰着她们母女,说着自己又背过身去拭泪。
6月中旬,汴梁暴雨如注,连续数十日不见停歇。虞绍铨代表薛家到袁府登门致谢,过几日,袁府又一次登门致谢。袁无错知道袁家乃当朝太医院的一名太医,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医术能在大萧的太医院立足一二十年,可见为人处世及行医都是有些功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