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五湖浪子(2/2)

打鱼奉母,两兄弟却不想天天吃鱼。

湖鲜这东西,吃多了,翻胃口。他们打小就只想吃肉。

这年头谁又有大肉吃呢?

官家吃得肉,大户吃得肉,匪人吃得肉。

老百姓,就只好吃米吃糠。

窝在田间地头,脑袋垂着,腰肢弯着,辣太阳烤着后背——这不如在水里讨生活。譬如夜浦行舟,桨子能把湖中明月都划开了,载他们搅破那湖波里的云,载他们惊飞那湖影里的鸟,载他们浪荡去桂殿蟾宫——这是何等的自在!

然而五湖虽自在,网里却不是每天都有鱼获;过路客商,也颇知这俩水阎王的名号,绕道的多,犯照的少。

于是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吃不到肉,只能吃鱼。

鱼肉这东西真不能当饭吃,上岁数的湖鲜吃多了,往往得害出病来。

哥俩的老娘就害了这个病。

这老太太吃不好喝不好,开始是俩眼昏花,后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再后来,两腿肿的像瓠子,肚皮鼓成个小球,脚上一片一片地烂了。

俩儿子在郡里名头不好,认识的把哥俩唤作“犟头二驴”。大家伙儿听说,大驴二驴在五湖杀生害命,也发过一两次横财,往往都把财运散给了城中酒垆和花楼彩女;老母苦口婆心,多少回劝俩人买田买地,本份耕作——哥俩只是唯唯。

母亲的病重,这两头犟驴脱不了罪责。直到老娘快不行那年,哥俩才知道本份,他们一个打鱼,一个佣耕,城郊和湖里换着班的去做活,就为了老娘的二两药钱。水里的浪子还是上了岸,干起农活儿不要命,竟成了义兴郡的庄稼状元、垄头榜眼。春耕和秋收时雇着他们的大户说,这俩混球虽然不是东西,也还算个勉强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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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即将春天,大驴往稻田里运秸秆的时候,二驴哭着跑过来报的丧。老太太熬不过冷,突然就没了,哥俩哭了一大场,喝了几斤烧酒,然后把老娘埋了。

埋完老娘,这哥俩穿着重孝,每天到义兴郡里去耍,他们往死了去喝,往光了去赌,连鱼也不打了。正是霜冻的时节,农人得把稻田里的土翻上两翻,趁冷,灭一灭猫冬的虫子蛋——几个佃户看见这哥俩日日去城里游手好闲,地里的活儿同样撂了,大家伙儿嗅出点危险来。

大家伙儿都听说过,这哥俩早死的爹,给前朝叛将干过副手。

早年间,是那老太太怀里一个、手牵一个,大包袱小驴车,拉扯着这俩小子,从京城跑到义兴郡外安的家。

本朝已有公论,前朝事,前朝了,没人再追究这娘仨的生死——

只是老鼠的儿子打歪洞,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本份的人家。

大家在稻子地里悄悄地议论,俩犟驴没了娘,天不怕地不怕,还有个怕的么?瞪大眼珠子看着吧,等这俩破落户兜儿里一干净,早晚要把两间土房卖了;没事儿再去城里喝两口马尿,喝多了再耍几只野鸡,那点家底是啥也剩不下。等败光了家业,这俩犟驴要不去做贼,大家伙儿把招子挖出来扔地上去踩!

恐慌在大驴二驴的左邻右舍间疯狂蔓延,乃至没有一个人再敢跟哥俩打声招呼,路上远远见了都躲开去走。

可是这哥俩依旧没什么大动作。哥哥手里提着个尖嘴的鱼枪,弟弟则拎着一枝三头的鱼叉,他们每天还是去义兴郡城里浪荡,早出晚归。

很突然,这哥俩把两间土房卖了一间,卖给紧等着扩院的邻家,卖的非常便宜。本村的男女老少已经不敢提起这哥俩的名字了,他们的判断一大部分已经应了验,大家伙儿揪着心等着驴家的事态发展,家家户户睡觉前都要把余粮和铜子过上几遍数。

走村串巷的货郎,听说了这哥俩的破败。

货郎们一不下水,二不停脚,三不是本地人。

故此也不惧怕这满脸倒霉模样的犟驴哥俩。

货郎逗愣大驴和二驴,倚在他们土房门口叫卖,眼睛不住地往他哥俩屋里去瞅。货郎逼逼叨叨地让哥俩买这个针头、买那个线脑,并且逼逼叨叨地问这哥俩,说是房子都卖了,捂着大钱不花怎的?

当弟的心思阴沉,驴老大日常性如烈火。大驴那天怒了,他骂这货郎道,滚他娘的蛋,哥俩的钱,是攒着去买马的!

买马!

买马呀!

他们要买马!

驴家兄弟要攒钱买马的新鲜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义兴的郊野。大家都在猜想,五湖的水洼太小了,他们划腻了桨子,是要马背上做贼,呱嗒呱嗒地跑到郡外边兴波作浪去。

冬至那天,义兴郡守到太华山剿匪,把个山头都拿长戈敲低了三尺。斗战之中,郡尉、郡丞临阵脱逃,太华山下,皆为贼人使利器所杀。郡守清点战场,死了两个大员,战损许多兵丁,再就是走失了两匹军马——

冬至那天,大驴二驴天不亮就离开了郡郊,日暮时归门,胯下是两匹怒马。在村口,大驴把吊在树下的铜钲敲成震天响,当着全村人的面,大驴说,他哥俩要把仅有的一间房子卖了——

无恒产者,再无恒心,哥俩抛家舍业要走了,拿着房钱走。大伙儿寻思,他二人日后若惹下什么祸业,官府少不得问责那买房的村人;如今没人敢买他那仅有的一间土房。

村人一哄而散,里长岁数大了,步履慢了些,散在人群最后。里长是吃白米的,年前大荒,郡里派下来几囤的义粮,里长接的手——百姓分到的是一捧一捧的喂驴的谷壳,然后里长就吃了一年的白米。

准确说,里长年年都吃白米,一天半斤那样去吃,吃到现在七老八十。老里长对不住那点米,这白米涨不了官家的力气,官家的威风,只有大肉才能充起来,白米差一点事。

里长老迈无力,被大驴一只手扽过来,给他死死摁在树上。

二驴没有一句磨叽,二驴说,房子卖给你合适,你得买,马上拿钱吧。

里长拈须苦笑道,你兄弟二人本来能直接抢的,甚至还给了老子一间房。

二驴手拎鱼叉,把长叉怼在里长的腰眼子上。二驴道,少他娘废话,你究竟买不买?

里长是低层到不能再低层的头头,那年头官不聊生,天知道他一年要往上面砸个多少好处,才能做稳当这芝麻大小的里长——

手心里,把赈灾义粮搓来搓去、掌握去谷留壳这一核心技术的优秀里长。

越有钱那便越算计,里长家里每一枚铜子都在肋巴条子里穿着,里长说,你要钱?那还是把老子命要了吧。

二驴不废话,鱼叉头子当时就见了点红。里长大叫道,大驴,二驴,好本事!你们都是爹生妈养的,为什么不本本分分去过一过人的日子呢?吃,喝,嫖,赌,田地不去置,自家遮风挡雨的两间窝棚也都卖净了,对得起死去的老娘么?

俩驴长的四只豹子眼,哥俩都起杀心了。可是大驴摁下了二驴的鱼叉,缓缓从马鞍边上解开了个包袱。

大驴还扛着那把鱼枪,他拎过来包袱,缓缓放在地上。大驴问里长,你知道我是谁么?

里长看也不看地上,里长说,废你娘的话!你是大驴,无恶不作的大驴!

大驴大笑。

大驴道:

“我是故晋辅国将军参军、西阳太守、名将朱绰的长子!我弟兄二人,不曾有一日贪吃贪喝、狂嫖滥赌;三年打鱼杀家,太湖手刃八十四人,皆是郡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非我兄弟所有,不曾取之半毫;奈何鱼贱药贵,白米更贵!”

二驴放开里长,将鱼叉搭在树边,一把掀开麻布衣祍,居然露出层层铁甲甲片:

“铠甲在我二人身上,你去看看包袱里,兜鍪在包袱里。包袱里除了那顶睚眦兜鍪,还有些细软,再就是一枚雕着双螭的白玉。这玉佩不是玉佩,是一剖为二的虎符,是武将的符;这符上雕了两条没角的龙,另一枚玉符,在提不得名姓的桓家手里,那上面,却刻的是双角的两条恶蛟。”

“而我身上这甲,是用了三千六百粒指甲盖大的甲片,互为枝杈,咬错成甲——甲纹呈山形:这是汉末失传了的错扎法,当世之人,没有几个会扎这甲。”

“这甲片本是七千二百粒,甲只有一领,被我兄长破开了。我弟兄挑了一千个晚上的残灯,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方才把这七千二百粒甲片辛苦分扎为二。”

“这甲,是我父亲留下的老物件。你愚人肉眼,看不出甲胄的贵重吧?我知你看不出。我手中鱼叉,还有我兄长肩上的鱼枪,想必你也看不出贵重。”

“我这九尺的叉,原不是叉鱼的叉,而是一把镋(tǎng)。这镋,头分三杈,中杈形如枪头,两翼形如十字;马战使镋,支勾捅捞、撩翻折捕,千变万化,人间莫敌。而我兄长那五尺的鱼枪——枪头小如蛇信,枪尖八棱点钢。那也并非枪,他那是短柄的铁鋋(chán):直刺枭压、前劈后扫,争锋用险,百兵退避。”

“双螭白玉佩,栗落山文铠,芦叶点钢鋋,十字穿心镋——”

“先父已去,我家门败落,弟兄贫贱。可我二人虽贫,虽贱,却有一身的气力,斗大的胆!还有这甲,这鋋,这镋,还有胯下新得的马!”

“最值钱的是这枚白玉,最不值钱的也是这枚白玉。匹夫怀璧,我们拿了玉佩,满义兴郡城里拍遍了世家大族的门,竟无一人识得这玉,纷纷把我兄弟当作骗子赶将出来!”

二驴颤抖着咽喉,眼珠子都红了:

“我们就是想卖了家底,买上两匹好马——奈何没人识得这白玉。如今辗转有了马,路费却仍没着落;里长,你买这玉么?你必不肯为了一块石头掏空银囊,你还是买了那间土房吧。”

里长沉吟道:

“你弟兄买马又待怎的呢?”

“这个荒村留不住我哥俩,这片水洼也盛不下我哥俩。我们要持兵纵马,踏遍三江五湖、八荒四海——我们要利利索索、痛痛快快,去杀出一场大功名来!”

里长冷笑道:

“当今不是那个有几把家伙就能横行无忌的年月了。你们扯什么汤啊馋啊的,我也听不明白——可是你们身上这栗子色的甲,究竟也算不了什么稀罕物件;这几年战乱频仍,光是咱村里弄死的落单溃兵,没有三十个也有五十个了,多少人家得了些金银,把那埋汰甲胄包起来直接扔进太湖里,私藏都不待私藏的。什么山文铠、水文铠的,大驴,二驴,就凭这几样家伙,就凭那两匹来路不明的骟马,哪怕是投了官家的军,你们能闯多大的气候?”

大驴二驴默然不语,哥俩冷了半截子的心。可是不行啊,不能让几句话把脚板绊住啊,他们可是要吃到大肉的人!大驴伸手到那里长的袖中、怀中,刚摸索到半两银子,二驴又把十字铁镋怼在里长身上:

“那间房,不买也不逼你了。等天一亮,只是劳累你告诉所有人,我弟兄到底是怎样的豪杰!劳累你告诉他们,我们也不是什么吃喝嫖赌、剪径滥杀的凶徒恶匪!用不着害怕,我决不害巴我本乡本土的旧人家;明个后个你且等着看吧,赶你什么时候听说义兴郡里出了天崩地裂的大事,那便是我弟兄俩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