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五湖浪子(1/2)
这一年冬天即将春天的时候,一匹胡马,撒着欢跑出了建康。
胡马穿过繁华闹市,飞过喧嚣江左的万户人家,渡过一重重长关险隘,跳上太华高山,最终停在五湖的水边。
一路上,这匹银鬃的胡马,咬了冬麦的青苗,啃了野岭的松子,无边荒野中,它和麋鹿赛跑,北风酣眠在马蹄底下,没有一丝遮挡的夕阳,镀金了它的马鞍。
五湖水边,胡马高嘶。
它抖抖橘柚色的马毛,飞溅的水珠,是它主人肆意挥洒的少年意气。
五湖。
马前这片水,是传说中范蠡和西施的归隐之地。
五湖是哪五湖呢?
五湖的说法可太多了。
三吴形胜,浪拍东南——义兴郡里,有胥湖、蠡湖、洮湖、滆湖,四水邻接太湖,合称五湖。
阿宝的嘴边,稀疏茸黄的一圈胡须,这两年才生的发硬——这个年岁,他脑子里装满了不着调的各种想法,他决没有范蠡和西施的隐逸之心。
可他却远离了帝都的中枢,独行三百里,驰来这偏远安逸的义兴小郡、五湖水边。
如今十八岁的阿宝,是义兴郡里的新任郡守。
这个郡守是买来的。
阿宝想买的,并不是这俸禄两千石的郡守之职。
他本想买一顶天子六军里典兵握权的武冠,他甚至不想离开建康京城。
可是他们不让。
他们只准阿宝远赴这偏远的义兴,做个比洗马官高上一阶的五品要员。
因为天子六军里,油水太大了。
小小一个营幢的军粮马草,一名八品校尉,每年轻轻松松弄个六万石的虚帐,假的一样。
阿宝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大晋的九品中正制之下,好官不会因为清廉而升,脏官也不会因为贪腐而贬。排紫闼,上青云,一切由血统和门户决定;使钱虽能通神,先得有这个血统和门户的前提。
阿宝是什么样的门户呢?
他父亲是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人,若非是他武将叔叔的面子,阿宝别说洗马小官、清闲郡守,他得喝西北风去。
这还是有辙的孩子。
没辙的穷鬼人家,那就干没辙吧。
为了义兴郡守这顶五品的进贤冠冕,阿宝花光了所有的钱。郡守年俸仅仅两千石,搁别人,势必要在俸禄之外、在小民手里,报复性地,把花出去的大钱重新捞回来。
但是阿宝似乎没有平帐的打算。
为官义兴,阿宝不但没有祸祸百姓,反而与民休息、秋毫不犯。
上任头几天,他只是把署衙里三五十个冗官冗吏拿大脚板子踹跑了。
若问他还干了点啥,再就是上了几趟太华山、坐了几遭太湖船,短时间内,阿宝把义兴郡里十一二个山贼水匪的窝子扫平了。
阿宝的长戈当真锐利,人血把戈刃喂的越饱,阿宝就越是兴奋;他闯出些名头出来,可是几个小山头的人头太少,堆不出什么大名头。
后来满郡找不见一个匪,阿宝的戈很快闲下来。
阿宝算不上什么好官。
阿宝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刚来半个月,老百姓觉得,这是个心系苦寒的道德君子。就有那好事的,把郡衙里蒙了土尘的登闻冤鼓擦抹了,哐哐哐去敲。
久冤待雪的百姓,敲响了久不发声的大鼓。
这时节,阿宝还沉湎在宿醉里。
刚开始,他还煞有介事地穿戴好冠冕,一本正经去听一听冤诉;后来听的就腻了,见穷人见的嫌麻烦。
阿宝想起来,自己从前住在建康城北,冬天到街上汲水时,常有二三条皮毛开叉、饥肠辘辘的野狗,围着井台去舔舐那些冰凌。狗渴啊,阿宝每次汲了水,断不了歪歪水桶,洒些水出来喂给那狗;后来慢慢就疲了,每次水也懒得去倒了。
阿宝想,这些野狗本来冻馁,吃不上东西,饿死是必然的。饿死都要饿死了,渴又何妨呢。这狗也不是他养的,吞冰也好,啮雪也罢,关他阿宝个毬事?
义兴郡里,阿宝打发手底下人,把登闻冤鼓藏回署衙内院。阿宝想,冤鼓这东西,有没有,很重要,响不响,不重要。
阿宝自幼在车水马龙的建康京城长大,拥挤的地方容易让人渴望自由。离开京城,他和胯下的胡马一起解开了手脚的束缚;阿宝做一切事情纯粹看心情,同时又极度好个面子。
太湖水,养人也养老。
这地方对权贵来说,实在是安逸的不像话。
城里城外,市肆如鳞,酒旗招展:
下酒有嫩脂一样的莼菜,有甜掉眉毛的虾仁,有流淌着红汁的膏蟹,还有陈年的火腿、应季的菜心、肥厚的鲃肺,咕嘟嘟两三个时辰吊成的醒酒鲜汤。
阿宝一度想醉死在这里。
长戈也撂了。他经常一身锦绣,窝进街边小垆,乐得吃喝去。有酒的地方,往往就有是非;很不幸,那天阿宝的酒案边上就坐了两个是非的家伙。
那俩人喝的多了,一个讲,新来的郡守有一柄银戈,讨寇平匪,好生了得。另一个讲,这郡守无非是乱臣贼子的野种,有甚了得?
那人的酒气一上了头,什么话也敢秃噜出口;他又说,郡守这个正事不干的酒蒙子,就知道个喝——量还不行。十次夜饮归家,有九次看见郡守趴在街边的粪堆里呕呕地吐,卵子都从嘴里吐出来。话说那夜,他乘着酒兴,过去跟郡守比划了比划,郡守被他揍成了猪头,趴在地上叫阿爷……
阿宝肺都炸了,过去搭上那醉汉的肩膀,冷笑着说,我就是你那晚认下的便宜儿子,来,让你认识一下谁是老子。
阿宝一伸大手,立时把那牛皮上天的醉汉扼断了脖子,他的酒友吓得躲进几案里,抖作筛糠一般。打个酒嗝,阿宝说,你还行,没胡扯我的坏话,但是,你得出去跟郡里郡外念叨念叨,骂我可以,提一句我爹,一杯酒的功夫我就弄死了他。
那人磕头如捣蒜。
好面子,多多少少给阿宝博来了些名头。但是为官之道,在于和光同尘,不能讲求面子。当你的上级知道你面子太大了、得罪人太多了,往往就要搞你。
搞他的人,是大晋皇叔、会稽王、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子太傅、扬州刺史。
上面那占了好几行的一排头衔,都是一个人的。
大晋执政,司马道子。
搞他的,只有这一个人。
那一年,皇叔司马道子南巡会稽,路经义兴郡。那年在义兴郡,阿宝得罪了整个帝国里最有权势的人。
他是怎么得罪司马道子的呢。
这就得从两个苦寒子弟说起了。
阿宝为官义兴,义兴郡里,有两头臭名昭著的野驴。
这两头野驴是弟儿俩,岁数大的,郡里人称他作“大驴”;小的,叫个二驴。
两头驴不在地头拉马车,这哥俩把身家合在一起,拢共是两艘破破烂烂的艇子、两张缝缝补补的渔网——还有个瞎了眼的老娘。
哥俩每日泛舟太湖,打得鱼来奉养老母。
两头驴不是没活路的苦人家,他家里虽没有一顷田地,太湖边上却盖了两间扣着大瓦的土房:
靠水吃水,太湖养了哥俩一家子;湖里的鱼养人,湖里过路的客商更养人。
哥俩一个长到十七,一个十五,这俩歹人,血气冲天的岁数里,常常盘算着干脆去做个全职的匪,把那两张破渔网撕烂了算逑。
可是老娘毕竟还活着,哥俩走不开。再恶的人,也总有个妈,无论儿子是善是恶,母亲永远是拽着游船的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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