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九)(2/2)

苏泓文接过来道“五九国耻”

向峰点头道“没错,二十一条之后,袁大总统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期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何等气度啊!我想,不论其他,单凭这句话,袁大总统就足以彪炳史册了,他的这句话,也必将会震古烁今”

苏泓文一抓到机会,马上施展溜须拍马的功夫,道“这么说来,洪旅长不成家,原来是因为一腔报国之志,哎,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洪旅长的胸怀,真是让我五体投地!”

向峰大笑道“县长,你这么说我,才真是叫我汗颜呢!我没有那么大的胸襟,我不成家呀,是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个人,我跟这个人门不当户不对,我清楚自己的斤两,但我也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不过一切要讲时机罢了,我敬佩袁大总统就在于此,别的不提了,你光看他说的那句话,把卧薪尝胆这件事儿说得透透的!经略国家如此,做人亦如此,所以我常用那句话对自己说,埋头十年,抬头相见,这么一算,差不多刚好十年”

苏泓文道“洪旅长现在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早就具备这个时机了”

向峰道“时机嘛,算有一半吧”

苏泓文道“天时地利人和,错不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嘛,我得提前祝您马到成功,抱得美人归了”

向峰笑道“承你吉言”

苏泓文递上一张银票,三千元,道“洪旅长,一点心意,以后你有任何需要效劳的地方,但说无妨,大忙帮不了,小忙总能帮帮的”

向峰挡回银票,道“县长不必如此”

苏泓文硬塞到向峰手里,道“这不是给洪旅长的,是请旅里弟兄们喝酒,你们部队到此,秋毫无犯,我做县长的,感激不已,略表犒劳,分所应当,还请不要推辞”

向峰本不想要,可行贿者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甚至不惜颠倒黑白,再不要,就等于把自己推到了边缘去,官场上的事,他不在意,可一旦到了边缘,就很难再接近怀莺,他的计划也就无法实现,所以,他收下了这笔钱,至于是不是当真秋毫无犯?是不是当真犒劳部队?县长是为了百姓感激不已?还是为了乌纱感激不已?心照不宣罢了。

苏泓文闲谈,向峰漫不经心地敷衍对答着,他的眼睛和耳朵,仔细而敏锐地收集着周遭的一切动静,他的注意力,覆盖了可听可视的所有角落,唯独不在与他说话的苏泓文身上。周围的声音都那样平乏,院景也那么单调,空气那么沉闷,大概是由于无聊,向峰的手指连续而有节奏地在石台上轻点着。这时,远处的厢房门上,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猛醒,手指也在石台停下,他全身所有神经都调动了起来,全神警备着,他做出的反应,像一个职业军人面临巨大危险、生死系于一线时所做的那样,他马上辨认出来,这轻快而略显匆忙的脚步声,是怀莺的,他确凿无疑。

向峰没转过头去看她,而是紧紧盯着苏泓文那一动一动的嘴唇,那好像是两只蠕动的肉虫。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睛,使它不去回望怀莺,避免显得自己浮躁,但他的心,却没有一刻不随她的脚步声而动,脚步声越近,他的心就越活跃。

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怀莺绕过石台,轻快地走到他们面前,向峰才光明正大地望向怀莺。

怀莺站在五尺远的地方,向峰站起,谦恭地欠欠身,他那双看过了许多战场厮杀的眼睛,就好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一样,大胆而又锐利,他直视怀莺的眼睛,一眼能看到她心里去。

怀莺向向峰欠了欠身,只是从容地、轻快地瞥了他一眼,像不认识他一样,他紧紧抓住她那短暂的一瞥,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愿放过她。

由于察觉到了向峰过于炙烈的目光,因而,怀莺询问般地回望了一眼,仍然很短,她又果断地抽离了目光,转向苏泓文。

当怀莺望向苏泓文时,向峰敏锐地感到,她的目光,并没有身体上表现出的那种快活与自在,是的,她看苏泓文的眼神,有些淡漠甚至乏味,还有对生活的疑虑,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向峰惊讶,惊讶之余,是他掩盖在冰原一样沉着的外表之下的内心的狂喜。

苏泓文道“洪旅长今天中午就留下吃饭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向峰短暂地、询问般地看了一眼怀莺,对苏泓文道“这……会打扰吧?”

苏泓文道“洪旅长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全靠洪旅长赏光啊!”

怀莺低声道“是啊,洪旅长,我都已经吩咐下去了”

向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向峰跟在苏泓文身后进正厅,临进门前,他快速地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怀莺也在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目光相接的时刻,怀莺立刻垂下了两只羞涩的眼睛,此番情景,在向峰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波澜,他忽然想“只有这种饱含情意的目光,看一眼,就觉得这么多年都值得了”,这是他十几年卧薪尝胆的艰辛之后,第一次获得小小的回报,在这十几年中,还没有什么能让他如此倍受鼓舞的,即便是功名富贵,也不过是他为了得到她,而所必须具备的手段而已,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这个计划,从怀莺出嫁之日起,就已经制定出来了,他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去奠定一个基础条件,保证他有能进入她生活的资格,接着,军阀混战乱天下,又为他提供了天时地利,他按着计划徐徐推进,有条不紊,现在,到了那个决胜的时刻。

饭间,向峰本人,陷入到一种复杂的矛盾之中,他很反感饭桌上的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但是呢,他也喜欢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略;另外呢,一个是他十分反感的人,他不得不装得友好,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又不得不装得淡陌,他自己意识地到,这种矛盾搅杂在一起,无法调和,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态同时应对两种局面。向峰尽量使自己忘掉“姿态”这回事,以便集中精力去观察,他听着那对夫妻之间毫无默契的对话,看着他们在外人前做出假意的亲善,发现他们总是表现出和话语相悖的神色,他越观察就越透彻,越观察就越快慰,他得到超过他预料的结论——怀莺一定不爱苏泓文,苏泓文更不爱怀莺。这个饭局令他不快,不过,这个令他快慰的结论足以抵消得了,并且快乐的量,有很大盈余,直到他离开苏宅,信步回营区之后,还维持了相当长相当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