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四章 年轻朱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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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树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诚狠狠瞪眼,不耽误伸手擦拭脸上的血迹。

柳赤诚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与桃花争艳。

被拘押至此的元婴野修,显露真容后,竟是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不过白发苍苍,面容略显老态。

出奇之处,在于他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上边,悬挂了一长串古朴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摇摇欲坠,依旧竭力维持站姿,生怕一个歪头晃腿,就被眼前这个粉袍道人给一掌拍死。

他这会儿的心情,就像面对一座菜肴丰盛的美食,即将大快朵颐,桌子突然给人掀了,一筷子没递出去不说,那张桌子还砸了他满头包。

他直到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的境!从元婴瓶颈一路跌到了刚结金丹时的惨淡气象。

更奇怪为何对方如此神通广大,好像也重伤了?问题在于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数个小国幕后当之无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处寻宝,在整个宝瓶洲都有不小气的名气,与风雷园李抟景交过手,挨过几剑,侥幸没死,被神诰宗一位道门老神仙追杀过万里之遥,依旧没死,早年与书简湖刘老成亦敌亦友,曾经一起闯荡过古蜀国秘境的仙府遗址,分账不均,被同境的刘老成打掉半条命,后来哪怕刘老成一步登天,他依旧硬是袭杀了数位宫柳岛出门游历的嫡传弟子,刘老成寻他不得,只能作罢。他这一生可谓精彩纷呈,什么古怪事情没经历过,但是都没有今天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对方是谁,怎么出的手,为何要来这里,自己会不会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诚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微笑道:“我谢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泽野修,瞧着前辈是道门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个稽首,轻声道:“晚辈柴伯符,道号龙伯,相信前辈应该有所耳闻。”

数步缩山河,呼吸结巨云。

说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山泽野修龙伯,极其擅长刺杀和逃遁,并且精通水法攻伐,传闻与那书简湖刘志茂有些大道之争,还争抢过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笈,传闻双方出手狠辣,不遗余力,差点打得脑浆四溅。

柳赤诚咬牙切齿道:“耳闻你大爷。老子叫柳赤诚,白水国人氏,你听过没?”

柴伯符硬着头皮说道:“晚辈浅薄无知,竟是不曾听闻前辈大名。”

柳赤诚跌坐在地,背靠桃树,神色颓然,“石头缝里捡鸡屎,烂泥旁边刨狗粪,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一点修为,一巴掌打没,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纹丝不动,还不至于故作神色惶恐,更不会说几句忠心诚意言语,面对这类修为极高、偏又名声不显的闲云野鹤,打交道最忌讳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柳赤诚开始闭目养神,用脑袋一次次轻磕着桃树,嘀嘀咕咕道:“把桃树斫断,煞他风景。”

然后柳赤诚一巴掌狠狠摔在自己脸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颜开,“应该高兴才对,世间哪我这般大难不死人,必有后福,必有厚福!”

柳赤诚站起身,从萎靡不振,瞬间变成了意气风发,挺直腰杆,抖了抖袖子,捻出三炷香,然后看着那个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开始大眼瞪小眼,“还不滚远点,耽误我烧香拜神仙?”

柳赤诚突然深呼吸一口气,“不行不行,要与人为善,要以礼待人,要讲读书人的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开,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点不憋屈,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能够走到柴伯符这个位置的,哪个没点城府。

风雷园李抟景曾经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不是谱牒仙师,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走旁门偏门,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诚敛了敛思绪,摒弃杂念,开始念念有词,然后手指一搓香头,缓缓点燃,柳赤诚看似三拜天地。

实则一拜对自己有传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师堂。

二拜古庙那位递出一剑的青衫儒士,剑术之高,浩然正气之醇正,生平仅见。

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荡的“中年道人”。

顾璨谨小慎微,御风之时,见到了并未刻意遮掩气息的柳赤诚,便落在山野桃树附近,等到柳赤诚三拜之后,才说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默不作声,等到手中香火燃烧殆尽,这才恢复平时神态,笑嘻嘻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这会儿心肝疼。”

顾璨根本没有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第二句话便可见本心本性,“留着做什么?”

柳赤诚笑问道:“顾璨,你是想成为我的师弟,还是成为师侄?”

顾璨说道:“这不是我可以挑的,说他作甚。”

这些年中的顾璨,如果是陌生人与之初次见面,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温良恭谨的读书人,是个有家教的年轻人。

只是顾璨与柳赤诚此次携手北游,朝夕相处,各自是什么德行,对方都心知肚明。

顾璨说自己不记今日仇,那是侮辱柳赤诚。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你自己说过,齐先生曾经有大恩于你,赠你一句金玉良言,指点迷津破屏障,才让你顺利跻身了上五境,你对齐先生还有过承诺,以后陈平安拜访白帝城,齐先生那个人情,你算是欠在了陈平安身上,所以你一定会给予善意。现在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你今日行事,一是忘恩负义,二是与我结仇,你柳赤诚真不愧是白帝城高人,行事随心所欲,我对白帝城愈发期待了,这大概是你今天唯一做对的事情。”

顾璨没有以心声与柳赤诚秘密言语。

柳赤诚斜眼看着那个心生死志的野修柴伯符,收回视线,无奈道:“你就这么想要龙伯兄弟死翘翘啊?”

顾璨没有言语。

柳赤诚耐着性子解释道:“第一,昨日事是昨日事,明天事是明天事,比如陈平安到时候要与我掰扯掰扯,我就搬出师兄,陈平安会死,那我就顺水推舟,再搬出齐先生的恩情,等于救了陈平安一命,不是还上了人情?”

“第二,不谈如今结果,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与你结仇,比起帮助师兄再走出一条大道登顶,顾璨,你自己算计算计,你如果是我,会怎么选?”

“最后,我敬重且畏惧师兄,但是我喜爱且怀念白帝城,不希望它只是一块踏脚石,需要有人出现,给师兄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顾璨除了柳赤诚最后一句话,都听得明白。

不管柳赤诚的道理,在顾璨看来歪不歪,绕不绕,都是柳赤诚真心认可的道理,柳赤诚都是在与顾璨掏心窝说肺腑之言。

顾璨可以不认可,可就得拿出不认可的“道理”,拳头、道法、嘴把式,都可以。

归根结底,柳赤诚一直在俯瞰顾璨,心中所想,视野所及,是白帝城最高处,是师兄,以及那些与柳赤诚一个辈分的其他同门。

柳赤诚欲想代师收徒,最大的敌人,或者说关隘,其实是那些同门。

柴伯符听得背脊发凉,修行路上,历经坎坷,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绝望。

白帝城三个字,就像一座山岳压在心湖,镇压得柴伯符喘不过气来。

天下九洲,山泽野修千千万,心中圣地道场唯有一处,那就是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是公认的魔道巨擘第一人。

结果这位粉袍道人,与一个年轻人,一口一个白帝城、师兄师弟。

所以柴伯符等到两人沉默下来,开口问道:“柳前辈,顾璨,我如何才能够不死?”

真正询问之人,其实只有那个境界不高的青衫年轻人。

柳赤诚既然把他拘押至此,最少性命无忧,但是顾璨这个家伙,与自己却是很有些新仇旧恨。

顾璨这个名字,柴伯符听说过,主要还是因为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关系,传闻前些年顾璨作为刘志茂嫡传,一个屁大孩子,拥有一条元婴境的水蛟,在书简湖杀得兴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沉寂,水蛟失踪,顾璨也随之销声匿迹,然后整个书简湖被外乡修士鸠占鹊巢,成了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辖境,顺昌逆亡,桀骜不驯的,估计都被真境宗喂了鱼,认清大势的,好似在书简湖里洗了个神仙澡,把野修污垢都清洗干净,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柴伯符觉得自己最近的运道,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怎么就遇上了这个小魔头?顾璨又是如何与柳赤诚这种过江龙,与白帝城攀扯上的关系?

柳赤诚指了指顾璨,“生死如何,问我这位未来小师弟。”

顾璨大道成就越高,柳赤诚重返白帝城就会越顺利。

顾璨说道:“死了,就不用死了。”

柳赤诚哑然失笑。

这个说法,挺有新意。

柴伯符沉声道:“顾璨,你为何要咄咄逼人?执意杀我?我就算与你师父有些旧怨,你是野修,我更是,这点过节,算什么?”

柳赤诚玩味道:“龙伯老弟,你与刘志茂?”

柴伯符说道:“为了争抢一部截江真经……”

说到这里,柴伯符恍然道:“顾璨,难道刘志茂真将你当做了继承香火的人?也学了那部真经,怕我在你身边,处处大道相冲,坏你气数?”

柴伯符自言自语道:“刘志茂最是小肚鸡肠,恨不得打杀所有天下同道修士,岂会舍得传你大道根本之法?”

顾璨自然不会道破内幕,当年刘志茂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把握不大,极有可能兵解离世,不然刘志茂哪里愿意交给顾璨那部水法真经,顾璨又岂会被真经的真正主人柳赤诚找上门。

柳赤诚被崔瀺算计,脱困之后,曾经收了个记名弟子,那少年曾是米老魔的弟子,名叫元田地,只可惜柳赤诚花了些心思,却效果不佳,都不好意思带在身边,将他丢在了一处小山头,由着少年自生自灭去了,少年身边还有那头小狐魅,柳赤诚与他们离别之时,对记名弟子没有任何施舍,倒是赠送了那头小狐魅一门修道之法,两件护身器物,不过估计她以后的修行,也勤勉不到哪里去,至于元田地能不能从她手上学到那门道法,双方最终又有怎样的恩怨情仇,柳赤诚无所谓,修行路上,但看造化。

柳赤诚不介意当好看女子的野男人,但是不愿意给谁当野爹,早年对于那头小狐魅的搭把手,不是柳赤诚怜悯她的际遇,而是柳赤诚在可怜自己。

柳赤诚撇下元田地之后,独自游历,不曾想自己那部截江真经,落在了野修刘志茂手上,出息还不小,混出个截江真君的头衔。

人生路上,总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顾璨看了一眼柴伯符,突然笑道:“算了,以后大道同行,可以切磋道法。”

既然柳赤诚不愿杀人,顾璨自己出手又把握不大,那就留在身边好了。

柳赤诚其实看不上柴伯符那点境界,即便重返元婴境,又能如何,就算给他柳赤诚当牛做马,到了白帝城,意义何在?在白帝城修行,根本不是寻常仙家门派的修行路数,从不讲究什么抱团取暖,同气连枝。

柳赤诚不杀此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大师兄凭借柴伯符与李宝瓶的那点因果关系,天算推衍,帮着大师兄以后与那位“中年道士”下棋,哪怕白帝城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胜算,都是天大的好事。

相信自己的这份小算盘,其实早被那“中年道人”计算在内了,没事,到时候都让大师兄头疼去。

师弟尽师弟的本分,师兄下师兄的棋。

三人随后都没有御风,一起徒步走向清风城。

柳赤诚随口说道:“龙伯老弟,你这六件本命物,花里胡哨的,其中两件品秩只有灵器水准,怎么回事?”

柴伯符苦笑道:“山泽野修,起步最难,下五境野修,能有一两件灵器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已经是天大幸事,等到境界足够,手边法宝够多,再想强行更换那几件根深蒂固、与大道性命牵连的本命物,行倒是也行,就是太过伤筋动骨,最怕那仇家获知消息,这等闭关,不是自己找死吗?哪怕不死,只是被那些个吃饱了撑着的谱牒仙师循着蛛丝马迹,偷偷来上一手,打断闭关,也要得不偿失。”

柴伯符喟叹道:“若是结金丹之前,招惹仇家境界不高,更换本命物,问题不大,可惜我们野修能够结丹,哪能不招惹些金丹同辈,与一些个被打了就哭爹喊娘找祖宗的谱牒仙师,有些时候,举目四望,真觉得四周全是麻烦和仇敌。”

仙家“串门”,寻仇也好,走亲戚也罢,可不比那百余里路便是出远门的市井百姓,一洲之地再大,可一旦去谈开辟道场,便很小了,灵气稍微好一点的风水宝地,处处地头蛇,名山大水深泽,哪个不被仙家山头占据经营多年?不是谱牒山头,就是山水神祇,野修之所以难成气候,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没优势。

柳赤诚点点头,表示理解。

顾璨微微一笑。

柴伯符一个愣神,就被柳赤诚按住脑袋,随手打碎金丹,后者瘫倒在地,浑身浴血,抽搐不已。

先前从元婴跌境到金丹,太过玄乎,柴伯符并没有遭罪太多,这次从金丹跌到龙门境,就是实打实的下油锅煎熬了。

柳赤诚笑道:“行了,现在可以安心更换本命物了,不然你这元婴瓶颈难打破啊。龙伯老弟,莫要谢我。”

柳赤诚旋转一根手指,随手结阵,帮着龙伯老弟遮掩气息。

白帝城所传术法驳杂,柳赤诚曾经有一位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师姐,立下宏愿,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才罢休。

结果每过百年,那位师姐便脸色难看一分,到最后就成了白帝城脾气最差的人。

柴伯符盘腿而坐,人身小天地气象大乱,今天元婴、金丹接连消失、崩碎,已经不谈什么大道根本受损,先活命再谈其它。

顾璨蹲在柴伯符身边,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何没有假装成许浑,这点栽赃嫁祸的想法都没有?怎么当的野修?其中隐情是什么?”

顾璨伸手按住柴伯符的脑袋,“你是修习水法的,我恰巧学了截江真经,如果借此机会,截取你的本命元气和水运,再提炼你的金丹碎片,大补道行,是水到渠成之美事。说吧,你与清风城或是狐国,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渊源,能让你此次杀人夺宝,如此讲道义。”

少年模样的柴伯符脸色惨然,先前那一头白发,虽然瞧着老态,但是发丝光泽,熠熠生辉,是生机旺盛的迹象,如今大半发丝生机枯死,被顾璨不过是随手按住头颅,便有头发簌簌而落,不等飘落在地,在半空就纷纷化作灰烬。

顾璨微微加重力道,以那部截江真经的压箱底术法之一,开始大肆攫取柴伯符的水运,柴伯符人身小天地本就混乱不堪,如同洪水倾泻,顾璨的手法,就像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凿开一个大窟窿,只取水运,收入囊中,至于那股洪水会不会顺势撞开所有堤坝,使得柴伯符的修行之路,愈发雪上加霜,此生是否还有机会重返金丹、元婴,顾璨半点不管。

柴伯符立即竹筒倒豆子,开始泄露内幕,“我与那许浑妻子,早年曾是同门师兄妹!所以我既想要狠狠坑许浑这位城主一把,又不愿意让整座清风城岌岌可危,以至于整个许家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那小姑娘在此遭殃,许浑作为一城之主,庇护不力,难辞其咎,更多罪责却也没有,可若是我假扮许浑出手夺宝,再故意一个不小心,留下了小姑娘或是魏本源的半条性命,清风城就要断送宗门候补的大好前程,我不愿那师妹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提及那位师妹的时候,柴伯符百感交集,脸色眼神,颇有沧海难为水之遗憾。

柳赤诚笑道:“痴情,真是痴情,我喜欢,难怪与龙伯老弟一见投缘,舍不得杀了。”

顾璨想了想,笑问道:“许浑那儿子?”

柴伯符怒道:“许浑又不是个痴子,岂会帮我养儿子!我与师妹,清清白白,你小子休要含沙射影,满嘴喷粪!”

顾璨这才收起手,说道:“可惜了。”

顾璨突然又伸出手,继续拦截水运、撷取金丹碎片,问道:“你不当许浑是痴子,当我是傻子?说吧,你那师妹,是境界比你高,还是拿捏着你的把柄?不然你这份真情实意,过了。野修破例行事,都有理由,既然那小子不是你儿子,那你理由就不够了,男女情爱?你要真念念不忘,清风城大难临头,覆灭之际,许浑抢你师妹,你夺他妻儿再养之,当真会做不出来?”

柴伯符撑开眼皮子,似乎是想要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容貌,苦笑道:“我虽然是野修,却从不认为有什么天生的野修胚子,顾璨顾璨,好小子,你算一个!”

柴伯符沉默片刻,“我那师妹,从小就城府深沉,我当年与她联手害死师父之后,在她嫁入清风城许氏之前,我只知道她另有师门传承,极为隐晦,我一直忌惮,绝不敢招惹。”

顾璨转头看了眼柳赤诚,笑道:“我境界低,被当傻子无所谓,你呢?还觉得这位龙伯老弟痴情一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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