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对话(2/2)
“其实即使是在照镜子,有时候看到的也不是自己。”武媚对着镜子说道,声音低而沉。
然后转过身,向观众亮了个相,缓缓走到镜子后面,将镜子面向观众,图像女皇的宝座下殷出暗红的血,直流淌到宝座的丹陛下,和打上了暗红色光的舞台上。“有时候,你们希望看到我这样,打打杀杀,好不过瘾。”
她从镜子后面走出来,地板上的红光消失,“有时候你们希望看到我这样,素面朝天,返璞归真。”
“可是我的问题是,到底哪一个才是我自己?”
镜子里大妆衮冕的女人,和镜子旁边素面黑发的女人,同时面向舞台下方。
武媚转身面对面贴到镜子上面,旋转了两圈,镜子里盛装的女皇消失了,变成面前人白衣素颜的影像。
“其实,人不应该试图和自己争论,因为那只会让你陷入无所适从和歇斯底里。”
台上的人再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向前,镜子在她身后隐入黑暗,舞台上又只有武媚一个人。“重要的是,当就处于那种情形,你会怎么做?当那种情形重演一遍,你还会不会那样去做?!”低沉的声音镇定有力,这一刻,不需要身外的盛装,她就是女皇!
“be,那是懦夫的问题!是失意者骄矜的自怜,是懦弱的人面对be恐惧的□□。怕?怕吗?怕什么??真正的勇士,非生即死,毫不迟疑!”
不知道为什么,这饱含力度和质感的声音明明是强悍极了的,铿锵有力,却让底下的观众,喉头发紧,热意盈眶——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竟然对强者也会有流泪的冲动?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皇帝!一个杀害了自己孩子性命的人,不管是一条(弘)、两条(贤),还是三条(安定),那有意义吗?终究她是害死了他们。一个不断踩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攀爬的人,一个站在历史巅峰的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一个根本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辩解的人!
可是为什么啊,我们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强词夺理,竟然有某种深沉的、迫切的认同,好像那些她曾经伤害过的生命,理当因为对方的过于强大而被碾压,活该成为这样强者的注脚。或者是在内心深处,我们其实也向往这种能够施加力量于其他、而不是被人所施加的强悍。要知道同情弱者固然是种美德,但仰慕强人也是一种出于人性的内心本能。
这是臣服的眼泪吗?不,不是!这是怜悯的眼泪吗?不,更不是!这是对壮丽的美所震撼,而生出的深处的共鸣。人类的基因在不断筛选,真正的决然和真正的勇气一样珍稀。公孙杵臼问程婴,现在死和抚养孤儿为赵氏报仇,哪个容易?程婴说死更容易,公孙杵臼说,那请让我做容易的事。
一心向死和一心向生、一心向利,唯有不妥协的人,偏执方能改变世界,方能给人这一种壮丽、慷慨、催人欲泪欲叹的戏剧性的美和感叹。
每一个登顶的人,都是一个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人。
所以,曹操才会说,概当以慷,忧思难忘。所以武媚才会说,非生即死,毫不迟疑!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牺牲了什么,只是无法为了心中的执念放弃这些牺牲。
李弘、李贤、安定……
一个个名字从心头刻着骨划过,武媚微微闭上眼睛。
一滴、两滴、三滴……
观众席上有人发出惊呼,原来就是在武媚刚才让人目眩的呐喊的瞬间,趁着观众们的愣神,她的白色衣裙陡然出现了红色的鲜血,红色的地光亮起,地板上一片汪洋的血池。
鲜血染红了武媚的大半片衣裙,因为太过逼真,有胆小的女观众蒙住了眼睛。
可是这个时候站在舞台上的武媚,却有些站不住了。
按照设定,她应当身穿血衣一步一步走向灯光打开重新显现出来的镜子,然后灯光再次熄灭一瞬,再亮起来时,镜子里已经只有刚才盛装大妆的女皇。
可是,她却突然有些站不住了。
还有什么,比重生更荒诞的,还有什么,比重生后站在这万人瞩目的舞台上,表演前生的自己讨生活更荒诞的?还有什么,比弄假成真,真的仿佛站在一片血海中,走不动路更荒诞的?
武媚一口气没顺过来,歪倒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