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五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六)(2/2)

总体说来,就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落宝滩碧霄道友,就像桐叶洲幕后的一家之主,当然还有青同这个台前的牵线傀儡,一起维持这份家业。

可惜这位碧霄道友,已经去往青冥天下。

不然公子在桐叶洲,想必会顺利不少。

那尊青同阴神,一边观战,伸手卷起鬓角一缕发丝,望向那座城池的尘土飞扬,笑问道:“这会儿还是不担心他的安危?”

之前自己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算是送给陈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来这位年轻隐官就要悠着点了。

青同装模作样侧过头,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袭鲜红法袍被打落街道后的那幅犁地画面。

自己主动一拳,你家公子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一炷香,两刻钟光阴,会不会太难熬了点?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陈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参加宗门典礼,不太好吧?

那个当恢复文庙神位没多久的老秀才,会不会对自己不依不饶,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其实青同如今最忌惮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合道三洲的文圣。

小陌笑道:“只有没打过几场架的绣花枕头,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的花架子,才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针对青同道友。”

青同呵呵一笑。

并非轻敌,只是某个高度,终究还是有上限和瓶颈的。

尤其是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还跌了境。

不然就算是那个在武道一途如日中天的曹慈,如果他只是气盛一层,游历至此,对上半个神到的纯粹武夫,又能如何?

陈平安之前正是在这桐叶洲太平山遗址的山门口那边,跻身的止境气盛一层,并且是以前无古人的最强,去往那处“山巅”。

气势之盛,动静之大,以青同的耳目灵通,当时就有所察觉。

只是陈平安当时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韩玉树那场厮杀,一个凭借飞剑的本命神通,一个依仗着符箓造诣,各自结阵小天地,青同不敢肆意探究,毕竟当时山门口那边还坐着一个玉圭宗的姜尚真。

桐叶洲的版图是很大,几乎等同于两个宝瓶洲,但是梧桐树万年扎根于此,就像在大地深处,学那身边的喜烛道友,结了一张蛛网。一洲广袤山河,寻常的风吹草动,不用它知道,它也懒得知道,但是只要是那种能够让它道心震颤的人与事,青同不管是职责所在,还是珍惜自身道行,于公于私,都会尽量查探究竟。

比如当初东海观道观的那个臭牛鼻子老道,对那头背剑老猿出手,它是知道的,只是从头到尾都不敢掺和,毕竟青同还有个镇妖楼的身份,只是没有其余八座雄镇楼里边的镇白泽,说得那么直白无误。

十四境修士,本就稀罕无比,数来数去,几座天下加在一起,山巅就那么一小撮。

而这位道龄无比高的老观主,又是这一小撮人间山巅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诡谲,手段通天。

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杀力第一,毋庸置疑。僧人神清的金身不败第一,也是几座天下公认的。

而老观主的神通广大,看似两头不沾,但既然能够与十万大山的老瞎子,一同与白也、神清这两位十四境大修士齐名,

青同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甚至亲身领教过的。

只说一事,天底下有几个修道之人,在大几千年来的漫长岁月里,会一直与道祖“问道”?

而这位曾经号称“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的碧霄洞主,与如今这个黄帽青鞋的小陌,是关系极好的道友。

这在万年之前,是人间地仙皆知的一桩事情。

那是一种强求不得、羡慕不来的香火情。

不是谁攀附谁,就只是一种强者间的脾气相投,大道相契。

想到这里,青同忍不住感叹道:“小陌道友,以你的境界和身份,什么地方去不得,为何不去天外炼剑,慢慢熬出个十四境,再回人间?”

小陌闻言转过头,直愣愣盯着,问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青同顿时默然。

就像之前说的,杀心更重的,其实是陈平安,而不是这个用上个喜烛道号的远古剑修。

但是这一刻,瞬间颠倒了。

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为城池内街道上,陈平安首次将全部的符箓都祛除。

看到这一幕,这尊青同阴神却蓦然而笑,好像是实在忍不住了,一开始还有几分克制,到后来笑声便不可抑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微微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擦拭眼角,断断续续笑了几声,板起脸,咳嗽几声,转头对小陌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觉得好玩,情难自禁,恕罪恕罪。”

小陌对青同这种发乎本心的情绪流露,反而不觉生气。

如果说先前在空白天地间的那场问拳,双方都是在练手,在热身,切磋而已。

那么现在那座城池之内,对峙双方,就都开始拿出几分真本事了。

魁梧老者在递拳之时,期间无意间露出一截胳膊,上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箓文字,竟是镌刻在肌肉之下的白骨之上。

文字内容,既有一篇篇仙家道诀,也有一部佛家典籍,更有各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图。

青同的整条胳膊,就像被炼化为一条白骨山脉,而那山崖石壁之上,榜书崖刻无数,如仙人符箓,用以坚韧山体,稳固峰峦,最终使得一条手臂,就是一条龙脉。此外皮肤血肉筋脉,反而像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庸。

一袭鲜红法袍被砸入一堵高大城墙中,手肘撑开碎石,硬生生将自己从墙壁中拔出来。

但是方才连续砸中陈平安额头与胸口的青同,却没有趁热打铁,因为以两拳换一拳,稳占上风的青同,察觉到陈平安这一拳的不同寻常。

这一拳不算太重,只是那份拳罡却颇为难缠,青同体内几处关键气府,动静不小,而那条篆刻符箓的胳膊上边,数百个金色文字和几张符图,几乎在一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如阵阵灰烬簌簌飘落。

之后青同便愈发小心。

一抹鲜红游走在街巷中,一道白虹就要干脆利落多了,都是一条直线,直奔那道好似游鱼乱窜的鲜红法袍,一路上建筑崩碎炸裂开来,一旦被青同得手,陈平安往往就会撞烂数百丈,就像在城内凿出一扇扇大门,反观青同,即便挨上一拳,多是身形摇晃几分,很快就会对陈平安还以颜色。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青同发现陈平安连同先前那个能够打散金色符箓的拳招,始终在反复使用五种拳招,就像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演练,从最早的略显生疏,到渐渐的纯熟,拳意增长,不能说是什么突飞猛进,但是以青同的眼力,可以说对方第一拳与最后一拳的变化,只说技巧上的进步,可以说是肉眼可见。

青同一脚将那家伙踹得倒飞出去百余丈,年轻武夫的后背直接将一处豪门府邸打穿,在墙外街道一棵大树下,鲜红法袍以手肘轻轻抵住树干,止住身形。

沿着那条崭新道路,青同缓缓走出墙壁上的那个窟窿,笑问道:“自创?”

如果不是这些拳招的神意不够圆满,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陈平安笑道:“他创。”

是曹慈的五种拳法。

先前文庙问拳,曹慈坦言自创了三十余种拳招,当时用上了不到半数。

陈平安在今天就模仿了其中五种,昙花,流水,龙走渎。灵鹫山。神霄。

曹慈是半点不介意他人学拳的。

绝大部分,是学不会。

一小撮勉强能够追上曹慈背影的身后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这种话,可能换成别人来说,就是狂傲,难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说教的嫌疑。

但是曹慈来说,可能就真的只是一个极其心平气和的道理。

就算是陈平安,也不是真的要学这几拳,唯一的用处,还是拿来“变着法子”打熬体魄。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砺人身体魄的不同山河地界,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义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同大笑道:“难道也是偷拳?”

陈平安纠正道:“学拳。”

青同疑惑道:“有区别?”

言语之际,青同双脚交织出一阵雷电,如脚踏两座雷局,依旧是拳法,效果却等同于仙家缩地法。

青同转瞬间就已经伸手按住那一袭鲜红法袍的额头,一路向前狂奔,同时一拳迅猛递出,砸中对方喉咙处。

偷拳也好,学拳也罢,作为止境武夫,谁不会?

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按住那额头,虽说右手如同撞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之内,可哪怕是五指渗血,虎口裂开,青同左手依旧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这份一鼓作气的拳意,到底能够支撑二十几拳,对方又能够扛下几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断,还是对方的体魄率先出现崩裂迹象。

眨眼功夫,青同接连递出还不知名的十九拳,双方身形已经在城内“走出”数里路。

期间陈平安三次骤然加快“撤退”身形,青同便依葫芦画瓢,刚好与陈平安的速度持平,就像猫逗老鼠一般。

不过青同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十九拳,力道不算轻,可惜意思不太够。

武学宗师之间的切磋,学拳说简单也简单,很容易就做到七八分形似,只是说难也难,学拳之所以难,就难在得其精髓,难以准确看穿对方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路线,而这条道路,就像是一部文字繁复、内容晦暗的仙家长篇道诀,对于山巅境尤其是止境武夫而言,如果只是将一个拳招学个形似,又有什么意义,不得其法,就是鸡肋。

但是青同此刻并不气馁,大不了以后自己反复演练几十万拳,几十万不够,那就几百万拳。

天下拳招,终究都是死的。只有递拳之人,才是活的。

青同站定,第一次更换纯粹真气。

双方都已经离开城池,陈平安如同断线风筝,在远处摔落在地。

青同笑道:“离着一炷香,差不多还有一刻钟,你行不行?”

陈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吐出一股枯败气息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从先前一个古井不波的迟暮之人,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伸手抵住腰间一把狭刀的刀柄,笑道:“如果只说拳法高度,你实在很难跟半个神到般配,还是说其实你最擅长的,是使用兵器?”

青同双臂环胸,笑道:“就算我赤手空拳,打你不是绰绰有余?”

何况青同可没有真正倾力出拳。

怕一个不小心,打得酣畅淋漓了,没能收住手,就打得对方跌境,或是干脆就直接打死了对方。

青同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伸出一手,“你要是用刀,大可以随意。”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说,两刻钟结束后,咱俩到底怎么算输赢?”

青同说道:“那就打得一方认输为止?”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缓缓将那把斩勘抽刀出鞘,狭刀极长,光亮如水。

陈平安再摊开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锋刃之上,如获敕令,焕发出一种古怪至极的五彩颜色。

青同略微疑惑,这也行?准确说来,对方不算作弊。

陈平安并没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的铸造,淬炼?

青同突然问道:“真是那把斩勘?”

右手持刀的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青同内心震动不已。

死死盯住那个双手持刀的家伙。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

青同再没有丝毫小觑心思,竟是主动再起一个古老拳架。

一身磅礴拳意竟是如那修士现出法相,在青同四周,显化出一幅奇异画卷。

有人弹琵琶,只有头颅和四肢,而无躯干。

一位无头之人,双手作吹笛状。

只剩下上半身的女子,正在抚琴,如被古琴拦腰斩断。

有无臂者,身侧悬有羯鼓,摇头晃脑,作拍打羯鼓状。

种种奇形怪状,让人匪夷所思。

而且最让青同感到烦躁的,还是那把传说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持有的“行刑”,关于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见此锋刃者即是不幸”,就让青同感到一种厌恶,还有恐惧。

如果说一把斩勘,只是相对最为压胜蛟龙之属。

那么这把已经消失万年之久的“行刑”,现世之后,相信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修道之人,谁都不愿意亲眼见到此刃。

陈平安向前行走,双手持刀,一把斩勘焕发出五彩颜色,而那把行刑,锋刃一侧,竟是漆黑一片,如开辟出一条太虚界线,尤其是刀尖处,拖拽出一条极其纤细的琉璃光线,竟是某种锋刃割破光阴长河的恐怖景象,而那一袭鲜红法袍,脚步不急不缓,笑呵呵道:“与其等到挨了无数刀,这副仙蜕破碎,折损严重,消耗几百年光阴都难以修复,等到了那个时候,青同前辈再取出趁手兵器与之抗衡,会不会太晚了点,丢的面子岂不是更大?设身处地,换成是我,就不要讲究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小事了,务实点,当然是赢下这场切磋,才是当务之急。”

大地剧烈震颤,地底深处闷雷阵阵,已经不见陈平安身形,原先脚下出现一个大坑。

那只剩头颅和躯干的弹琵琶者,一刀即碎。

无头吹笛之人,连身躯带长笛,刀光一闪,一并化作齑粉。

唯有上半身的抚琴女子,被斩勘穿透胸膛,一袭鲜红法袍现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狭刀,将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身形转移与出刀速度,都实在是太快了。

陈平安就像跻身了一种境地,人随拳走?

这本该是一种武学大忌。

青同已经退到城头之上,俯瞰城外那个持刀者。

对方整个人像是在……无声而笑。

那些异象只是拳意凝聚而成的半真半假之物,并不会伤及青同体魄丝毫,但是视线中的那个家伙,第二次让青同生出忌惮之心。

第一次,只是行刑这把身外物而已。

这一次,却是那个人。

一身气势太怪了。

不是那种一味的乖张,残忍,暴虐。可要说是那种冰冷,死寂,纯粹的无情,也不准确。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青同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伸手一招,凝聚出一把类似斩-马刀的巨大兵刃,碧绿色,篆刻有层层叠叠的符箓,宝光流转。

站在城头之上的青同,双手握刀,绕到身后,刀背贴后背,冷笑道:“锋刃无眼,若是不幸缺胳膊少腿,可别怨天尤人,这是你自找的。”

陈平安手腕轻轻拧转,将那抚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间搅碎,仰起头,看着那个白发老者,微笑道:“告诉你一个道理,打架话多不高手。”

远处观战的青同阴神,原本一直颇为神态闲适,等到陈平安拔出行刑,就有点坐不住了,再等到陈平安出手,只以斩勘就将阳神身外身逼退到城头上,将手中那片金色落叶随手丢掉,转头问道:“怎么回事?!”

小陌双手按住行山杖,“自己问啊。”

阴神与阳神本就心意相通,完全可以视为一人。

青同阴神叹了口气,“这么打下去,很难收场的。”

小陌有些讶异,怎么感觉这尊阴神,有点不同寻常。

不过无所谓了,小陌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双方重新返回城内的战场。

急什么,这才刚刚好戏开场。

其实小陌也不清楚公子对待这场问拳,到底是怎么想的,具体又是如何打算的。

小陌只知道一件事,公子还没有真正给出杀手锏,这就意味着这场架,还有的打。

因为陈平安曾经给小陌泄露过底细。自创拳法,只有两招,与剑术相通。

其中一拳,被陈平安取名为“片月”,是一极简一至繁两个极端中的后者。

第一次施展此拳,是在大骊京城内,收拾那拨差点酿成大祸的天之骄子。

练气士之所以最不愿意招惹剑修,剑修的本命飞剑最麻烦的地方,还不单单是一剑破万法的蛮横无理,更在于飞剑伤人之后,遗留剑气,会长久兴风作浪,对人身小天地产生一种持久的损伤和破坏。

曹慈的拳招“昙花”,是如此,陈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这一拳若是打在对手身上,拳意蔓延极快且隐蔽,就像在敌人的小天地山河内,出现无数道鬼画符的榜书崖刻,几乎是不可逆的,留着就是大道遗患,受伤之人想要修缮,就只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只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锤头打烂。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丢弃的梧桐落叶。

一叶一世界,是一幅类似走马图的画卷,只是不涉及光阴长河罢了。

不然青同要是能够抽取那么多的光阴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桐叶洲的山上领袖,是南北对峙的桐叶宗、玉圭宗。

这就涉及到一桩很多年前的典故了,这两个气数绵长的宗字头,不是凭空出现的,属于应运而生。

按照公子的说法,那位曾经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礼圣,曾经有过一些尝试。

最早是在大骊京城一座火神庙,遇到了封姨,因为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被陈平安一眼看破玄妙,猜到了酒水是一种贡物,封姨“话赶话”,便率先提起了一个线头,说到了三个进贡对象,主动聊到了那些与阳间幽明殊途的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权柄巨大的方柱山青君,手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总之这些都属于礼圣制定出的一些“崭新”礼仪,后来陈平安就顺藤摸瓜,私底下与先生多问了些内幕。

与此同时,礼圣还曾亲自请出三山九侯先生,按照陆沉泄露的天机,陈平安相信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立碑“太平寰宇斩痴顽”时代,正是为了配合礼圣,才愿意重新出山,帮助礼圣重订天条,原本是专门用来针对天下鬼物。陈平安猜测,礼圣此举若是成功,包罗万象,估计就没有后来的那场斩龙一役了。

但这都不是最夸张的地方,先生说的另外一件事,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

人间竟然曾经有机会诞生出人道之主!

这是一种极为涉险的举措,等于是礼圣剥离出一份自身大道了。

而且一旦成功,证明此举行之有效,那么儒家文庙的地位,都有可能不升反降,反而是顺势走下一个台阶,就像后世的庙堂官员,辅佐有道之君,创建一个万年未有的海晏清平之世……

之后陈平安更是在文庙功德林翻阅秘档,果不其然,有个意外收获,正是在那期间,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经将一片桐叶削为珪形,赐给自己的弟弟,这就是文庙功德林秘档上所谓的“桐叶封弟”和“一叶封侯”,在桐叶洲那条名为汾渎的大水之畔建国,当时大渎主要支流有那浍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还有燐河,都只是当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可惜不管是什么原因,礼圣终究未能做成此事。

城内之战,几乎毁掉了半座城池。

每一次锋刃撞击,都是一场火星四溅的滂沱大雨,双方四周的建筑,如被秋风扫落叶。

青同阴神脸色凝重,亏得自己那把精心铸造的法刀,品秩极高,不然别说对上那把行刑,就是斩勘,都要吃大亏。

小陌伸了个懒腰,问道:“那个被我家公子尊称为‘吕祖’的道士,是什么来头?”

青同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纯阳真人,是一位真正的得道之士,家乡在浩然天下,但是成名之地,却是青冥天下,被誉为金丹第一。曾经游历过藕花福地,与老观主一见如故,云窟福地的老蒿师倪元簪,还有后来的俞真意,一定程度上,都模仿了纯阳真人。”

有一部署名纯阳道人的古老棋谱,棋谱无名,流传不广。那个云游道人在棋谱序言有诗云,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故而被有识之士,按照许多传世字帖的取名习惯,誉为《烂柯谱》,又有别称《出洞谱》。全谱九篇棋理,总计三十六棋局。

便是那位纯阳真人,当年游历藕花福地之后编撰的一部棋谱,道人离开福地时,老观主对这个当年境界并不高的外乡人,似乎颇为欣赏,亲自将其礼送出境,桐叶洲中部地界,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王朝骑鹤城,这才有了那场仙人骑鹤飞升的遗址。

就像那水沟红叶,往往就与题诗有关。浩然不少诗词,每当论及梧桐,经常与井有关。

比如那入门紫鸳鸯,金井双梧桐。还有类似去国行客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进井,一叶飞银河。

藕花福地的大门,其实就是一口水井。

关于这一点,当下置身战场的陈平安,肯定是有切身感受的。

城内,一处战场,尘土散尽。

白发老者,嘴角渗出血丝,尤其是整条握刀的胳膊,几乎全部肌肉崩溃了,这尊青同的阳神身外身,看着那个从废墟中站起的鲜红男子,不由得感叹道:“真不是人。”

这家伙如果不是因为合道缘故,失去了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不然三者加上双刀,和那把悬停在城外长剑,那才叫一个棘手。

青同阴神有意无意瞥了眼那炷香。

小陌微笑道:“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青同转移话题,“就没想过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小陌笑道:“不着急。”

青同欲言又止。

小陌说道:“我知道,直到现在,城内的你,还是有所藏掖,是要等两刻钟结束的那个瞬间。”

青同摇头道:“如果没有一炷香的限制,就这么拖下去,陈平安就算有那两把刀,还是必输无疑。”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两刻钟,是谁的手笔?”

青同无可奈何。

在文庙允许的规矩之内,一些个涉及山河气运的收益,青同的镇妖楼与那地位超然的观道观,双方形同坐地分赃。

而观道观只“掐尖”,梧桐树这边,就吃点残羹冷炙。

当年那场影响深远的太平山动-乱,一头背剑老猿,杀掉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

因为按照蛮荒军帐的推演结果,钟魁,被说成是相当于五个仙人境剑修。

白猿得手后,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缩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镜追杀万里,白猿身受重创,最终逃到了一条破碎龙脉的别宫之中,与那个太平山“年轻道士”汇合,然后就被老观主轻松找到了踪迹,在那座古称汾渎龙宫的一处避暑之地,老观主意外现身,站在锁龙台遗址上,脚下遗址,类似一种“家法伺候”,是早年大渎龙宫动用私刑的地方。

其中白猿被老道士随手丢到了藕花福地中去,失去了所有灵智,不得不重新修行。

年轻道士只因为“一言不合”,本就残缺的魂魄悉数离体,皮囊瘫软在地。

前者从身躯中飘荡而出,被老道士一把掐住了脖子,后者的下场与白猿如出一辙。

就真的只是因为一句话而已,一个照理说很得体的称呼罢了。

称呼老观主为前辈。

结果在老观主这边,就成了“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只是这头妖族的残余魂魄,约莫是一魂四魄,老观主没有一袖子打成将其灰烬,反而对其网开一面,还故意留下了那顶芙蓉道冠,一并留在了锁龙台上。

不过也没有由着对方乱窜,以至于这头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顶道冠之中,牢牢钉死在了太平山牢狱遗址内的山根深处。

至今未能脱困。

老观主还曾偷偷出手,以通天手段瞒天过海,等于为太平山聚拢“预留”了一部分山水气运,不至于彻底流散。

不然之后那场战事,太平山修士都死绝了,整座山头,处处破碎不堪,就是个破败筛子空竹篮,哪里留得住半点流水。

桐叶洲不堪一击,顷刻间便山河陆沉,很快就被妖族大军占据,大概是文海周密对老观主的一种示好,并未去动那顶道冠,也没有将太平山遗址开辟为一处山水渡口,只是论功行赏,对那头隐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对其余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额外有所补偿,因祸得福,如今在蛮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其实这就是那把明月镜彻底破碎之后,太平山遗址地界,为何还能拥有一份萦绕不去的残余道韵。

这才有了之后小龙湫在内的几股本土势力,会来觊觎太平山这块鸡肋。

老观主在那锁龙台之上,某些言语,更是“大逆不道”,听得青同道心震颤,偏偏又无法不听,想要当聋子都做不到。

明摆着是被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给强行拉上了一条贼船。

期间老观主对那个晚辈说了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言语。

不敢杀陈平安,就等于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

因为要是杀了此人,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观主也可以顺势将“陈平安”收入道观,将蒲团的位置抬升极多。

这个臭牛鼻子老道所谓的蒲团,当然就是整座观道观了,也就是一座与莲花洞天接壤的藕花福地。

至于陈清都为何借给陈平安那把佩剑,老观主当时就给出了一部分真相。

“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

年少时就背一把剑气长,从倒悬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剑游历桐叶洲。

桐叶洲有座镇妖楼,进入藕花福地。

年轻隐官,承载大妖真名。

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一人守城,侥幸不死,重见天日。

时也命也?时耶命耶。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缓缓站起身。

一炷香即将烧完。

青同问道:“你该不会是?”

刚刚松了口气,因为胜负已成定局了,只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阴神又不得不心弦紧绷。

该不会是想要坏规矩选择出手?

小陌笑道:“你想岔了。”

战场早已转移到城外,双方各自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正好隔着那座一峰独高的大岳,双方分别位于山前山后。

与小陌游历了不少地方,陈平安除了反复演练那种剑光遁术,在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处洞天道场内闭关,更多是像个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在认真修行。至于习武练拳一事,有,而且外人听上去,会觉得很简单,但是做起来,无异于登天之难。

半拳。

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却始终不得其法,甚至可以说是不得其门而入,既然连形似都不成,更何谈神似?

而这半拳,恰好就嵌在陈平安的人身山河之中。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一袭鲜红法袍收刀入鞘,开始不断后掠,等到与那座高山足足拉开数百里距离,才开始向前狂奔。

倏忽间陈平安身形凭空消失。

为了递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陈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两把狭刀,将它们随手丢开。

小陌稍稍抓紧手中那根绿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阴神鬓角发丝肆意飘拂,神色慌张,喃喃自语,嗓音细若蚊蝇。

不远处的满地金黄落叶,开始朝同一侧飘散而去。

大山之后,那位一身拳意同样攀至巅峰的白发老者,猛然间睁大眼睛,因为眼前已经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