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章 坐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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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设在一处花圃内,四周花团锦簇,芬香扑鼻,沁人心脾。

早早搬来了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陈平安与大骊太后,相对而坐。

桌上搁放了一只扎眼的木盒,南簪出身豫章郡,一看就看出那是家乡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

一壶酒,两双青竹筷子,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充当佐酒菜。

看得南簪直皱眉,怎么,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当了山上人,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

那个身份依旧云月朦胧的青年修士,就坐在两人之间。

就像一场积怨已久的江湖纷争,风水轮流转,如今处于下风的弱势一方,既不敢撕破脸皮,真的与对方不死不休,又不愿太过折损颜面,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只好请来一个帮忙缓颊的江湖名宿,居中斡旋。

至于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哪怕还有个空余位置,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一张挑灯符,寻常材质,双指轻轻捻动黄玺符纸,然后将其搁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在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花眸子。

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她刚要打算心声与那位陆氏老祖言语几句。

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就像现在,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远游境武夫?骗鬼呢。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太过邪门,来路不正。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心声言语,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

今天陈平安这趟造访大骊宫城,指名道姓要见太后南簪,明摆着是耗尽了耐心。

陈平安双手笼袖,竟然开始闭目养神。

青年修士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姓陆名尾,附骥尾而行的尾,我与陆绛和陆台,皆出身陆氏宗房。”

这位自报身份的陆氏老祖,继续说道:“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但陆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靠山所在。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的阴阳家大修士,修为深浅,杀力高低,其实不在攻伐法宝、术法神通,而是占尽先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

南簪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一个嫡女,有些修道资质,嫁了一个好男人,生了两个好儿子。

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了那头绣虎的消失,熬到了两个儿子,一皇帝一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参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修士的儒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一般人,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

但是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大小内幕,实在太过熟悉了,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

陆尾今天这个和事佬当得极有诚意,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他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几遍一句老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马苦玄。

而那个封家婆姨,虽是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却没什么立场可言,谁都不得罪,广结善缘。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这边现身的扶龙士,则曾经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个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

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最得意的一记手笔,不是在幕后帮着大骊宋氏先帝,谋划大骊旧五岳的选址,而是更早之前,陆尾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悉心栽培,为他们传授学问。后来这两人,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曹沆袁瀣,一文一武,国之砥柱,帮助大骊渡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使得当时还是卢氏藩属国的大骊,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

而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两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之前在火神庙,封姨打趣老车夫,实在不行,为求自保,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

封姨说的,就是陆尾。

老车夫还算硬气,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那边跌份,并没有这么做。

不过更大原因,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做一枚弃子吧?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笑问道:“陈山主,这位化名‘陌生’的道友,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修为深浅的练气士,至少是仙人境起步。

方才在领路期间,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可惜一团乱麻,无迹可寻。

陆尾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担心打草惊蛇,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冥冥之中,陆尾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陈平安介绍道:“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喊他小陌就可以了,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有讲究,至于小陌出身何处,修道何处,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不谈师承。”

陆尾一笑置之,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

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

类似那个老聋儿。

而浩然天下飞升、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符合眼前这个“陌生”的形象。需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寻常仙人的所谓山水障眼法,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都应该还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日月共照,皆是同道。”

小陌笑容和煦,嗓音温醇,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只需要把我当个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自顾自举起酒杯,陆尾一口饮尽,“豪杰者,星宿之显化。”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以双指从袖中捻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云霞山蔡金简那边买来的云霞香。

将山香轻轻一磕石桌,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

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氏老前辈,你所谓的“半个同乡”,双方的香火情,就这么多。

接下来不管陆尾是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

时间一到,就别再让我看见陆老前辈你这张脸了。

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陆尾神色自若,不以为意。

老神仙的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厚。

南簪倒是恼得俏脸微微涨红,瞪圆一双眸子,好像骂人的言语已经跑到嘴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她实则内心窃喜几分。若是能够将整个中土陆氏都拉下水,她还真不信这个陈山主,还敢意气用事。

在她看来,世间既得利益者,都一定会拼死守护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浅显道理。

所有的护身符,同时都是枷锁。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

陆尾说道:“陆氏家族实在太大了,枝叶茂盛,不说宗房跟其余几房的大道有别,利益纠纷,只说我们宗房内部,也是分歧不断,故而才会被外界说成是陆氏的家族祠堂议事,肯定最让人心力憔悴。”

陆尾这句话,前半句确实不算什么大言不惭,后半句也不是违心之语。中土陆氏一姓之学,就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一个家族,鼎盛之时,拥有一飞升三仙人。如果不是犹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邹子,陆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还要更高。

邹子言天,陆氏说地。

如果举个例子,就是前个两百年的宝瓶洲,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整座正阳山的诸峰剑修。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山川带动地气,天地阴阳交泰,两气氤氲,万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堪即天道,舆乃地道,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天地两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是谓风水,故而风水一途,又是地学之最。

事实上,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半点不低。

何况阴阳家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负责辅佐酆都,使人处阳明,令鬼处幽暗,最终幽明异路,双方各不相犯。

陆尾的脸上,略带几分遗憾神色,“所以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我们陆氏做得很莫名其妙,经常自相矛盾。”

“比如在大骊先帝这件事上,在我看来,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就操之过急了,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更是有违天道,悖逆人伦。”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

大骊先帝暗中修行,违反了文庙制定的规矩,跻身地仙,结果差点沦为傀儡。等到事情败露后,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被藩王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吧?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让我学到了。”

伸手出袖,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轻轻滑向桌子边沿,那根筷子稍稍悬空,陈平安这才停下动作,冷笑道:“当时做来都是错,事后再看总有理。你们中土陆氏,这么擅长择菜,怎么不去当个厨子。”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眼皮子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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