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光(2/2)

尘藻闻后即刻变脸,一脸凶样,不耐烦地道:“不知道,你问他。”

安蓂玖见他果然生气了,便笑着又说道:“但我知道,准备起来不易,做起来更不易,若非等烟阁尘小公子你,恐怕别人也做不来。”

尘藻果然又换了一张一脸得意的表情,但语气没有半分软下:“说完了吗?”他抬手舀了一满勺的粥递给安蓂玖。

安蓂玖喝了一口蛤蜊蚌肉八宝粥,还没咽下去就瞪大眼睛直点头,他只见这菜色可口,竟没想到真的非常好吃。他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说着:“真好吃,真好吃。”没过一会儿,他就将晚膳一扫而光,接下来便坐到屋顶与尘藻一起饮酒。

紫苏梨花白是万里堂准备的药酒,但是酿的十分醇香清甜,不易醉人。学生可以自行去打来喝。

安蓂玖将腿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挂在瓦当上甩着。酒过三巡后,他注意到尘藻三番四次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尘藻皱着眉思忖一番,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今日你为何不避开雷电叉?”

安蓂玖其实料到他要问什么,但他听到后还是顿了顿,将方才那只放肆的腿乖乖收回来,被双手环抱住,才开口回道:“我觉得他不会杀我。”一阵沉默,末了,他又说:“他下手毒辣,残忍至极,可他并非毫无人性。”

“你怎知他说的是实话,若所有这一切都是他杜撰的呢?”尘藻问得急切,但却并不像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急迫的需要安蓂玖说服他。

安蓂玖见他情绪稍微有些激动,便按住他的手腕说:“可是砚台糕,你知道的,他没有说谎。”

尘藻闷了一口酒,垂着头,额前几缕发须将他的侧脸挡住,但他的表情却被安蓂玖尽收眼底。尘藻轻声问:“你为何可以相信别人?你是什么目的?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你轻易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却做不到?”

安蓂玖没有答,但是反问道:“砚台糕,你来万里堂的目的是什么,你相信什么?”

尘藻七岁时第一次与兄长尘墨一同执行任务,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日月如梭,他接下过数不清的任务,杀过数不清的人与妖,早已忘了任务的具体内容,也不记得被杀之人的门派名字,但他确很清楚地记得那人死前的最后一幕。

那日夜黑风高,水雾时浓时淡,将本就所剩无几的月光挡得更少,但是却在他意料之中。此时他尚未分辨是非善恶,只知道这是他不容反抗的任务,是等烟阁世代相传的工作,是他为了留在等烟阁中必须要做的。

微光中,只见那人年过半百,风霜在他脸上和头发上都分别留下了不一样的痕迹。像是一把被人胡乱使用的菜刀,刀锋烈烈却有洗不去的污垢和抹不平的坑洼。他半跪着,眼中噙着泪,含住了他半生风华与苦难,迟迟不肯落下。他与尘墨对峙半晌,开口问道:“尘墨,可是怀明门派你们来杀我全家?”

尘墨身形笔挺,睥睨着他,眼中尽是不屑,拿着剑的手甚至都没有抬起来,眼前之人的命取与不取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你与你家夫人贪污受贿,将赈灾的拨款中饱私囊,放着百姓饿死病死饿殍遍野。你女儿横行霸道,将来乞食之人折磨致死。是何人指派,又有何重要?”

那人抱着手中妻子的尸体,含泪跪爬至女儿已经凉透的身体边,深情吻着妻子的额头,仰天长啸道:“我爹娘收他养他视如己出,他却派人辱我妻女杀我全家。这算什么,替天行道吗?我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却待他亲如手足。苍天无眼,世上可有光明!”

那人话音未落,尘墨的身影便在黑夜中闪过,像是影子落入黑暗一般无从寻找。待到尘藻能看清时,那人的人头早已被尘墨放入锦盒之中,他派人将锦盒送给怀明门的人,换来报酬。

“看到了吗,你若是做不到我这么快,便会被人杀死。”

尘藻这才发现,原来那人被尘墨取下人头之前还曾做过反抗,他的尸身还紧握长剑准备与尘墨对抗。而那长剑正在尘藻喉前一寸不到之处。

尘墨转身走后,尘藻坐落在地。他大口喘着气,骨节被拳头捏得发白,指甲嵌入掌心肉中已然感受不到疼痛。满脑子只回旋着那人的狂吼:“世上可有光明!”

他知道了,这世上的怨从来都起得无始无终。

待他回到等烟阁后,在尘墨修行的无月林中问过他:“兄长,这世间可有光明?”

尘墨没有对上他的眼眉,兀自望着天。汨渊本就冤多怨多,迷雾环绕,终日看不清太阳也看不清月亮,连雪落下都是灰色的。

“光明吗……汨渊一年到头也不见光,果然……无月林中也看不到月亮啊……”

尘藻低头沉思半晌,答道:“我来找光。”

安蓂玖曾觉得与许多人深交就像是无备走迷宫,何处会迷路,何时走出头,皆是未知;但尘藻不同,安蓂玖觉得与尘藻深交根本就是陷阱,掉下去要么是死路要么是他有备无患的食餐。

此时东卿山中皓月正落在石上偷闲,光被慵懒丰盛的林中草木挤得零零散散,却又与花枝缠绵,藕断丝连。不凌冽,不傲慢,正是旖旎风光。

安蓂玖将盛着梨花酒的翡翠杯对着月光照了照,待月光半明半暗地填满整杯酒时,他又问:“你相信这世上有吗?”

尘藻紧盯着安蓂玖那只被照的透亮的翡翠杯,突然觉得有些刺眼,便撇开目光答:“我不知道。”

安蓂玖见尘藻的眼底一片尘埃笼罩,半分火燎都没有,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我自幼家庭和睦,也未曾缺过什么,无忧无虑,十分自在。小时候不懂为什么有的人脾气差,不好讲话,难以沟通,明明想要一颗糖,却偏偏说自己不喜欢。明明想要一个拥抱,却又偏偏转身离开。有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好好说话就能解决的吗?但在陪伴安蓂璃长大的这几年里,我发现,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底气去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而究其根源,这样的底气来源于让人可以无所顾忌的偏爱。”

“偏爱?”

“嗯,偏爱让人有恃无恐,让你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永远有人会站在那个不偏不倚,你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的身边,对你说’不怕,我在’。这种偏爱会撼动你对人世的不安,会用温柔包裹你的疼痛。而且这种偏爱并不局限于个别天之骄子,而是每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都值得拥有这个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我来万里堂,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告诉每一个像我妹妹一样的人,让他们知道,人间值得,人人值得。你看若是单单几颗星星挂在天空上多无聊啊,我要群星一起闪耀,亮彻整片天空。”

安蓂玖说到最后突然站起来,尘藻看着他的眼中聚了光暗百态,正有万颗繁星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落入他眸中。安蓂玖突然向远方一笑,将杯子高高举起,尘藻不明白,安蓂玖立刻将他拉起,道:“大家都在等你呢,快来呀。”

尘藻迷迷糊糊地站起,手中的杯子落在被影子笼罩的青瓦上不知所踪。他朝四周看去,只见万里堂的每间住所的青瓦上都站着人,男修女修此时居然都在留观这轮磅礴琼月,还有不少人也正拿着杯子对安蓂玖举起。安蓂玖见尘藻手中没有杯子,便将他的手拿来,与自己共举一只翡翠杯,与众人一齐朝月一邀。

此时月光堂堂正正的铺满在众人衣上,尘藻有些晃神,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这轮明月更刺眼,还是众人被照的更光亮。安蓂玖饮下半杯酒,将另外半杯给他,尘藻拿着这半杯酒却发现月光早已将酒杯填满。他一饮而下,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顺便也将身边之人细碎的、被山风揉乱的自语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也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