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八章(2/2)
那场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的凌波诗会,即是他今生的福祉,也是今生的劫数。
眼前飘忽的眩彩衣衫与那记忆中的一袭鹅黄渐渐重叠,转身间,都是他的眉眼浮现眼前。莺声燕语丝竹管弦中,有如他的声音在耳畔回绕。……
这样的真切,这样地痛。最终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一切。
皇太后担心地看看台上,再看看身旁的皇上,眼见皇上触景生情,伤心落泪,有心想叫戏班停了演出,换别的曲目,可是再一看众人一片痴迷的眼神,就发现此法行不通。
且不说庆王爷和墨无痕的面子驳不得,单是今日到场的这些嘉宾一个个被勾了魂一样看得目不转睛的样子,就让这戏没法停下来。
再看皇上,泪落双行却仍在凝望台上,知他虽苦却也是要看下去的,不由心下怜惜,悄悄叹气,示意内侍递了擦面的手巾上去给他。……
这戏台是京城最大的戏台,翘角重檐,朱栏绿柱,壮观雄伟。大戏楼内共分三层,分别代表三界领地。而对面的看台则分上下两层。以便众人观瞧各层的演出。
皇上、太后和朝中一些重臣在上层看台,各界来宾则被安排在下层就座。
墨无痕不愧是行家高手,一念一白都内涵深远寓意深刻。各色人等上窜下跳,把个人、鬼、神三界折腾得翻江倒海煞是热闹。
剧本好,舞台妙,戏班子更是□□得有声有色,精彩纷呈。一招一式精益求精,一腔一调字正腔圆。就连耍大旗跑龙套的小角色都演得滴水不漏丝毫不差。把个本来挺俗的故事演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
到二人分别时,台下已经哭成了一片。不要说那些本就爱哭的女孩子。就连许多阳刚男子也被台上的凄风苦雨逼得红了眼圈。唏嘘不已。
众人看得如醉如痴,浑然忘我。墨玉青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鸿锐站在看台侧面的廊柱后,借廊柱的掩护,正在伸头伸脑地找人。见墨玉青过来,一把抓住。推到廊后无人处,狠狠地质问:“你跑哪去了,也不说一声。”
墨玉青不急不恼把刚才跟小武说的事给鸿锐重复了一遍,鸿锐的面色这才缓和了许多。
说完事,墨玉青朝看台上望望,看见了庆王爷,却没看见自己的爹。于是转头问鸿锐:“我爹呢?怎么没在上面!”
鸿锐帮墨玉青拿下头上一瓣掉落的树叶,悄声告诉他。“你爹在后台喝茶呢,说等皇太后赏够了钱就出来。否则就不出来。”说完鸿锐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话也只有墨无痕说得出来,要是换了别人,有这么露脸的机会,肯定早凑到皇上太后面前去了。哪象他,不仅连面都不露,还说什么赏得不够都不出来。
听了鸿锐的转述,墨玉青倒是不以为然,他对自己的爹早就见怪不怪了。撇撇嘴问鸿锐,“我爹说这戏是排给皇上看的,你觉得皇上喜欢吗?”
鸿锐无奈的靠在廊柱上。“喜欢!……喜欢得直掉眼泪。”
一场戏唱下来,两个多时辰,中间竟没有停下来休息。
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且不要说皇上、皇太后的身体如何尊贵,就连普通人家唱堂会也不会这样一口气把整出戏看下来的。
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内务总管几次请示是否休息,得到的指示都是否定。
皇上爱看,不肯休息,皇太后愁眉不展,等着要看最终的结局,也不肯休息。而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和到场的嘉宾都跟中了蛊似的挪不开眼睛,一个个掉进戏里拔不出来,更没有一点想要休息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谁还敢多说什么!只能按吩咐照办。于是,后台得了话,戏不能停,必须一口气演到完。御膳房也得了话,午膳就摆在看台上,动作要轻!……
大戏一直唱到天将黄昏才告结束。
大幕落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上台下一片欣慰,众人沉浸在主人公的命运中,酸甜苦辣齐集心头,都还有些意犹未尽。更对墨无痕匠心独运的大家手笔赞叹不已。
袁龙宜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此刻似乎精疲力尽般瘫在椅子里。眼神空荡荡的。半晌才吩咐了声:请墨先生过来。
皇太后也看得有些失神,听见皇帝说话才回过神来,忙吩咐下去——加倍重赏。
赏银的兑票送过去不一会儿,墨无痕就来到楼上。庆王爷亲自到楼梯口接了他,引着他穿过众人一片惊慕的视线,来到皇帝太后面前,施施然叩首行礼。
袁龙宜哭过一场,心里便舒畅了很多。见墨无痕给自己行跪叩大礼,赶紧出言赦免,命人把墨无痕扶起来赐座。
说来也巧,今日之前两个人竟从没仔细看过对方。就连在刑部大牢里曾见过的一面。也因牢里灯光昏暗,不曾把对方看得清楚。
袁龙宜打眼细看面前的墨无痕,却发现墨无痕也在看他。
四目相碰,袁龙宜的心下不由得悄然一惊。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如此的超凡出尘又如此的桀骜不驯。看外表,生得如珠似玉飘飘若仙,看性情,偏眉角唇梢处又有着藏不住的侠义刚烈。
一件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便有了与众不同的高贵气派;而落拓的家事和男妻的闲话都没能让他有半点自卑。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悠然淡定,不管任何殊荣赞誉疑惑灾难加在他身上,全不会有一丝波澜。……
而此刻墨无痕就这么悠然淡定地望着自己,如水的美目中,有着一个智者洞察一切的明晰与清澈。
袁龙宜细细体会着心中的这片清明,忽然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来刚才的这出戏,既是故事,也不是故事。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而在自己看来,则是一段活生生的人生经历的重现面前。
戏中之人花团锦簇的外表下,分明是墨无痕针对自己的心结,移花接木旁敲侧击的演示与剖析。他通过手中人物命运的演绎,为自己推演出诸多变化的可能与结果。
这些变化如一根根钢针,从层层轻歌曼舞的纱账后探出,点在自己的穴道上,帮自己打通经络活血化淤。
他让自己跃出泥沼,跳出三界,在虚空中,居高临下,通过剧中人物的命运重新审视自己的取舍得失。
袁龙宜一念到此,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暗叹墨无痕当真好手段。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于不动声色间,不仅帮自己分析了从前那些事情的利弊得失,也为自己指出了今后做事的方向。……既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又表达了他的意见和看法。
看着面前一脸“浑然不觉”的墨无痕。袁龙宜长长舒了口气。含笑抱拳,对墨无痕微微行礼,“谢墨先生厚礼,朕深表感谢。且请先收下些茶资,其它待朕日后慢慢回报。”说罢示意内侍看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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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沓厚厚的盖着红漆大印的领银兑票用托盘托着,送到了墨无痕的面前。
墨无痕含笑回礼,毫不客气地将赏银照单全收,纳入囊中。
皇太后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动静,见皇帝面上有了笑容,立刻欢喜得不行,对墨无痕格外的感激。
墨无痕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对皇太后说:“太后命在下刻的凤印已经完成,正要献给太后,望太后雅正。”
墨无痕说得轻巧,周围众人已是闻言色变色。
谁不知道,这凤印一出,那就是要立皇后了。而这当朝皇后的桂冠会落在谁的头上?连朝中一贯沉稳的老臣们也禁不住要走上前,目光霍霍要看个究竟。
墨无痕从袖里掏出一枚印章,掀开外面包裹的红绸,递了上去。
只见那枚印章,用的是碧玉料,麒麟头,凤凰尾,印面呈圆弧型,上有工整钢劲的四个篆字——“皇后之玺”。
工整篆字上,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花押。看不清是什么字,却能感受到整个印章散发出来的那种飞扬独特的韵致。那是一种只能属于南朝正宫皇后的韵致,雍容大度雄强高古中透着些闲逸优雅!有种让人敬仰却并不畏惧的感觉。
皇太后凝神看着手中这枚精巧绝伦的印章,半天没有说话。
仿佛下了一个很大地决心,她缓缓抬起头来,侧目注视隔桌的天子,苍然开口说道:“皇上,这枚皇后印信是哀家请墨先生刻的。哀家在这里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件事!”皇太后复杂的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众人。
众人屏息垂首,洗耳恭听。
皇太后艰难地开口:“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辜负每一个为南朝江山尽忠尽责的臣子。更不愿辜负了真心喜爱的人。所以,哀家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本朝后宫,只纳妃,不立后!这枚皇后之玺,皇帝想如何处置都随皇帝的意。”
皇太后一番话说完,周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知情者为皇上的情断魂伤惋惜哀叹,不知情者为皇太后的决然武断震惊莫名。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一齐向座上的皇帝看去,看他如何决断。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皇帝却没有半点动静。听到皇太后的话后,他既不惊喜,也不悲伤,老僧入定似的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直到天地仿佛转过了一个轮回,皇帝才伸出手去自太后手中接过了那枚皇后印章,放在手中细细观看。
站在皇上身旁的庆王爷凝神看过去,这才看清,原来那枚精致的印章上龙飞凤舞的花押竟是一个字,一个盘旋空中,几欲散去的“风”字。
这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庆王爷的眼睛,让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皇太后这一举以退为进的手段实在是兵行险招,太过急躁。说穿了她无非是想跟皇帝做笔交易:用一个不可能的皇后空位换得几个妃子入宫。
只要江山后继有人,就算皇上把这皇后之玺送去了北庭,她也不怕。
然而,她似乎是想错了!
庆王爷在心里暗暗摇头,哀叹这个母亲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儿子。此刻的做法,无异于画蛇添足饮鸠止渴,只会让袁龙宜更加思念那人,更加绝望于这个挽不回的定局。
果不其然,袁龙宜对着印章凝视良久,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母后不必费心了,这枚印……已经……太晚了。”
皇太后几欲落泪的眼再也唤不回帝王眼中的亲情。眼看着心如坚冰的皇帝将站起身,决然离去。
皇太后崩溃般坐在椅子里,瞬间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