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何忧何求之五(2/2)

耳边他声音不稳,气息越来越热,手臂越收越紧,我又急又悔,直觉哪儿出了错。

“阿玉,你快松手……”

“小非,今晚留下吧。你如还不愿意与我……就陪我说说话……二十七年来,今天我……最开心。”

我刹那一愣,看着他双眼里翻涌的渴望与热切,脑中闪过长夜深宫,临窗独立的寂寥清冷的身影……拒绝的话竟说不出口。

我努力笑得自然说得从容:“……好。你先放开我……”

与他对坐书案,案上有柳总管送来的酒,我斟给他,他说:“喝茶吧。今夜的每一刻,我都想清醒着。”

结果那一夜,沏茶闲谈。多数是我说,奇闻逸事,俾官野史,什么有趣就挑什么讲。他静静地听静静地注视着我,眼底始终一抹笑。

后来,天色由浓黑转深蓝,转浅蓝转淡青。

他转向窗外,轻轻地叹息般说了一句:“真快……”

倚在软桥后壁,我也暗自叹息。

看着帘外晓风中等着上朝的大臣,看着渐退渐远的宫墙,看着淡雾弥漫的街道,看着心底涌起的沉重负疚感……究竟要如何面对他?

慢慢走进书房,伏在书桌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我叹息着抬起头,不想正对上一双沉静温和隐含关心的眼睛。

“怎么,吓着了?眼睛瞪这么圆,”他微微一笑,“傻小子昨天早晨捧着兰花兴致勃勃出门,今天早晨长云密布着回家,一夜之间变天了?”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他,忽想起他让我等他同去送礼的嘱咐,不禁一阵懊恼。

“你是不是预料到了阿玉的反应?之所以送那盆兰花……是因为这种花他肯定没见过,也因为他身上的气息似兰……”

他打断我:“嗯嗯,你说我身上有檀香味,等我生辰那天,你是不是会种出棵高大的青檀树送给我?”

看着他一脸虚假的期待,我再烦恼也笑出来。

“傻小子总算恢复了正常……”他微笑低语,随后敛了笑容,正式道:“你喊皇上‘阿玉’,皇上曾称你‘莲影’,结果你三年精心培育,种出个莲瓣碧玉兰来,且还是并开两朵,简非,你那礼物想要人不误会都难。知道你的会说你是个傻瓜一腔真诚做错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暗示。怎么,瞧这脸红的,不服气?”

我听着,蓦然醒悟昨夜阿玉问我是不是有意为之的话。嘴上却不肯认错:“野生素心兰的花瓣本来就是莲状,其实,取什么名字我犹豫过,但总不能说送‘素心’,所以按它的色泽,取了‘碧玉’……再说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不是吩咐过让你等我……我如果提醒你,你就不送了?”

“……送。”

看他就要变色的脸,我小声解释:“说不定我会把叶子修成檀叶状……”

“什……什么?!”他一下子坐直了。

“啊,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或许会把两朵莲瓣兰修成两朵檀叶兰……”

“我……我要被你气死!”

结果,他没有被我气死,相反,我差点没被他……

算了,不说了。

“……”

……站在街头,看着早春的阳光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好半天我回过神来,才看清面前卖杏花的姑娘。

我微笑道:“抱歉,刚才想起些事……这花,我全要了。”

那姑娘一脸惊喜。

结果,我提着一篮杏花,与阿玉并肩而行。

阿玉摇头:“简非,一味地待人亲切和善可能并不好。”

我笑着赞同:“确实,害我破费不少。你看,到现在也无人找你买花。不管了,这篮杏花你得全买下。”

阿玉一愣,忽又轻笑出声:“破费?我看你恨不能多给她些银两吧?小笨蛋,”他指指杏花,“既然是你兜售,我全要了。钱嘛,先欠着。刚才那么长时间不说话,在想什么?”

“……”我……我四下里看,又向前看,顿时松口气。

我笑指前方:“看,贡院到了。咦,东边偏门前站着的几个人……严恺、袁嘉楠他们?”

阿玉看我一眼,了然一笑。

我俩走过去没几步,就听到袁嘉楠说:“严兄振作些。你还在想那个‘有心遇非则成悲’的‘非’字?拆字原本游戏,岂可当真?不过,那自称觉非的少年究竟是何人……”

夏子易的声音传来:“想不到竟会出现真假慕容世子。可惜我睡过了头,错过了这么好玩的事。”

严恺叹息:“他那品茶分茶的手段真正令人惊叹,不是亲眼所见哪里相信?觉非觉非……非……难道他竟是……是……”

袁嘉楠断然否定:“不可能。止善楼中我们不是宴请过简非明国师他们?那简非冷漠孤傲拒人千里之外,与董状元口称的简非倒有几分相似。觉非温雅谦和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真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点简非任春闱总裁,不是有很多传言说他那状元来得有名无实吗?唉,大比落入这样的人手中,我们什么运气?”

严恺苦笑:“不中倒也罢了,如果中了,我们难道还要尊他为……恩师?”

夏子易嘿嘿笑着朝严恺挤眉弄眼:“严兄定是怕抢了恩师的爱人,有些于心不安吧?”

袁嘉楠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据我在止善楼的观察,明国师对他的态度恐怕真如董状元所言——碍于简相的情面不便过于疏远他。严兄放心,等这次考出来你只管大胆明示……”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专注旁若无人……当然,除了悄然出现的我与阿玉,他们身边也没有别人。

我越听越想出言打断他们,可又想知道严恺接下去会说什么,所以有些犹豫。

好一句碍于简相情面……

记得南山书院回来不到半年,我容貌尽毁的消息传得朝野尽知,简府中却仍不得安宁。在门前窥探不去的;正式投贴来访的;夜探的……几乎无日不有。

后来,明于远渐渐不到简府,留在自己府中的时间越来越多,理由是:忙。

又让他那寡言少语的管家过府来传话:睡觉时要听话,不然有人知道后会很头疼很头疼。

我当时正喝茶,一听这话呛了。

钟伯忙过来拍我的背:“慢些慢些,小公子别担心,明国师身体向来强健,就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很快就会好的。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去看看他呀……”

明府管家低声道:“国师吩咐,无事不必去……扰他。不过,简状元别担心,国师这些天虽有些……忙,但身体很好。”

说完,怕我追问似的,告退。

钟伯看着那深青色的背影出了前厅,轻声对我说:“小公子别担心,他肯定传错话了,国师定是怕你累着了才不要你去找他,怎么会是扰呢?……”

我看着钟伯挤出的笑脸,有意逗他,于是抓了他的衣袖揩泪状:“钟伯,他一定是嫌我难看了……”

老好钟伯的笑容里一下子像浸满了黄连,却连声说:“不会不会,小公子这么好,谁说难看了?国师不来定有原因……这位大人——?”

呃?

顺着钟管家的目光看向身后,前厅里不知何时多出个人,看官服,从六品。

那人飞快看我一眼,敛眉低首道:“下官是来求见明国师的……咳,下官……告辞。”

说完朝我草草一躬,匆匆而去,瞧那速度,难道我要放狗咬他不成?

钟管家又变回钟伯,看着那人背影又看看我,叹口气。

我也叹口气。

这下玩笑怕要开大了。

钟伯却误会了,不住口的说:“小公子别误会,老仆刚才叹息不是你想的那样……府中最近闲得不太正常……咳咳,不是不是,是老仆老了,夜里时时咳嗽……”

没几天,京城里有风声传出:明国师待简状元已大不同往日;更有人说亲见他招清倌人过府。

应卯时,上至大臣下至内侍,凡是认识我的,目光里大都多了些探测与……同情。

最是那天点卯处遇到明于远,看着有些日子不见的他,我上前就拍他的肩:“咦,出世了?”

他清清淡淡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张桌子:“……是你?嗯,最近是有些忙,回见。”

说完不着痕迹转身避开我的手,不急不徐走出,衣角都没沾上我。

这家伙,弄什么玄虚?

从他的背影上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身上已印上数道目光,每道目光里都有共同的内容:传言果然是真的啊——

我刚想说话,忽然这些目光游鱼般惊散了,紧接着人一下子走得精光。

这也太快了些吧?

我摇摇头,刚走出却忍不住笑了。

简宁。

晨风里他一身丞相官服,面色水般沉静,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非儿,明于远那么做自有理由……你其实是知道的对不?”

是啊,我虽知道他此举定有意图,但不知怎的,心仍是没由来地微微一疼。

简宁欲言又止,最后拍拍我的背:“嫌闷的话,就找人玩吧。”

找人玩?

我还没想好找谁玩,人家已找上门来。

这天临睡前,想起明府管家“睡觉时要听话”的传话,只得重新起来对着镜子整理面具。

印象中是第一次睡不着,于是数小羊。数着数着小羊中途就变成了狐狸,于是重新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模模糊糊中忽然听到床头呼哧呼哧的声音,我一惊而起,差点没撞上一人的前额。

忙定睛看,一虬髯汉子左手执明烛,正瞪视着我。

这什么状况?

我向四周看,暗松一口气:我在自己的卧房里,在自己的床上,除了眼前人,一切都十分熟悉。

我披衣而起,顺手取走灯烛,走到窗前书桌旁:“兄台请坐。不知兄台来访,简非有失远迎,海涵。”

“你不怕我?”也没见这人如何动,就见他已翻坐在窗台上,右手上还举着个物事。

我细看,不觉一愣。

面具。

忙看镜中,镜里斑斑驳驳一张脸,要多黑有多黑,有多难看有多难看。

还好,这一层面具没被这人揭了。

那人把手中面具飞甩给我:“这个看上去好歹清秀些,你还是戴上吧。”

“多谢。”我接过,戴了几次却戴不好。

他说:“你的手不稳……原来你在害怕,差点被你骗了。不过,算胆大的了。”

我微笑:“哪里。不比兄台艺胆双绝。”

他哈哈大笑:“天下皆传相府公子风采绝世,所以院内有高人守护,江湖人难近。黄元我武艺不敢自夸独步江湖,但是二更到你院中,三更天才能到你房里,还中了两飞镖挨了一剑……”

我忙站起来向外走:“你有没有伤着他们?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一怔,笑道:“不替自己担心,倒先为他人着急,有趣,果然有趣。放心,我只是让他们睡上一两个时辰。”

说着跳下窗台,径自在我房中翻,翻半天报怨道:“怎么无酒?”

“不知黄大侠深夜翻墙越户悄悄前来,所以没有备下,抱歉抱歉。”

“你这是在讽刺我?”他似乎动了怒,一把扣住我的咽喉。

“不,我是在赞美你武功盖世,虽然身上数处受创,仍能一招之下就制服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佩服佩服。”我微笑,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却不肯认输,直视着他的眼睛。

因为他坦言受挫之事又称没有伤着外边守护之人,所以我赌他不会伤及无故。

果然,他改扣为拍我的肩,大笑道:“好好好。男子汉重胆色,女娘们才惜容貌。这样也好,依我看相府从此不必动用这么多守护。唔,失了容貌换来清净,我看值。”

事实正如他所言,自从他出现之后,简府中再也没多少人来夜探;不久,朝野纷传我容貌确实已被毁,有“信侠”黄元为证;明于远碍于简相情面,重新出入简府……

记得我问他为何前些时候要疏远我,他顾左右而言它:“恭喜傻小子从此多了一个武功盖世的朋友。”

后来,是简宁告诉我:“你曾埋怨出入不便、夜里不得安宁,半年前明于远不知用什么方法,激得黄元放言要来简府比试武艺,这人声称一定可以突破重重守卫看到简状元真容。……这人既称‘信侠’,说出的话自然可信。明于远前些日子疏远你,自然是为了配合这黄元之事。”

我说不出话来。

不惜自污声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清静之所?

我为他做些了什么?

像现在这样犹豫?

“我其实是为明国师抱屈。其实容貌什么的并不重要,主要是那个人那种品性,实在配不上……”

“看这次春闱结果了,如果他真的不学无术糊乱点判,我们一定要闹得他下不了台……严兄你就大胆去找明国师吧,我袁嘉楠一定支持你。”

他们的对话传来,我心中翻涌着难言的情绪,正要开口,阿玉已先我一步:“觉非你快点,时辰不早了,贡院还没察看。”

前面三人“刷”地转过身,看着我与阿玉,发呆。

阿玉似乎颇意外:“是你们?三位在贡院门前谋划美好未来么?不扰,你们继续。”

他们竟不约而同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