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三十章 莫怪天机泄,只缘尽痴愚(2/2)
待进了自己起居的耳房,她打开了那个包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不由得一时哑然。
竟是几双洁白的冬袜。
冯素贞哑然失笑,自己自小受的的闺阁教育,读书习武之余女红活计都还是下工夫练过的,那个性子不羁的天香公主,也会学着做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吗?
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拾起冬袜来看了看那缝得犬牙交错的针脚,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恐怕这袜子穿上就会漏。
布料是触手极软的,既暖和又吸汗,是用了松江棉布,但远没有宫中的贡品那么精致,怕是怀来的松江行商带来的。
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她猛地抬起头,将耳房中的所有陈设都扫视了一遍。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四更初,天色浓黑如墨,怀来城南已是人声鼎沸。
隶属京营的把总朱九筹站在城门上挠了挠脑袋,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个乖乖,怎么今天这么多人?这都是钦差都督批过准许出城的?”
怀来守门官张四搓了搓手,打了个呵欠:“过年了,行商都回家了。这些人是徽州人,团结得很,自行组了商帮,半个月前就由商会会长替他们向你们都督拿到出城的许可了。原定了要后天走,昨天晚上就跟我打了招呼说是要今日提早动身,赶路回家过年哩!”
朱九筹愣愣盯着脚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这得有多少人?”
张四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对着灯笼眯眼瞧了瞧:“二百一十五个活的,还有一个死的。”
朱九筹没转过弯来:“啥?咋、咋还有个死的?”
张四一摊手:“这一大帮子人来了小半年,才死了一个算少的了。”
朱九筹吃了一噎,梗着脖子不再问,转头下了楼。
时辰到了,城门洞开,朱九筹目光如炬地盯着一个个过往的商人,心下一个个计着数字。一旁的张四张罗着一个个查看着路引,核对来人长相。
他的大名是从军之后上峰为他取的,原因就是他虽不通文墨,却精通数算,过目即可估出来敌人数,“此儿形似粗疏,俨然心中自有九筹”。
细细查了一盏茶的工夫,后面忽然响起了嚷嚷声。“别急别急,让我家老人先过!”不知道谁嚷了一声,险些打乱了朱九筹计数。
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人群之中一个黑漆漆的棺材如凌空飞过来一般徐徐靠近。他吃了一惊,举过火把定睛细看,却是四个黑衣的力夫扛着那棺材靠拢过来。
他暗道晦气,上前打量了一番冷脸道:“棺材放下来。”
一个一袭白布麻衣的青年男子苦着脸上前,恳切道:“官爷,这里边是我日前过世的老管家,连他也要查吗?”
朱九筹上下打量他一遍:“怎么你家管家过世,你还跟着带孝?”
那青年男子嘴一咧,竟是眼圈泛红,泫然欲泣:“官爷有所不知。小人自幼家父早逝,是老管家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谓如师如父,情分不同一般主仆,如今人过去了,便是不能尽三年的孝道,为他带个孝也是应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便有人跟着道:“是啊是啊,张老头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曹家大郎出息了……”
“肃静,肃静!”一旁的张四见状,忙高声喝止了议论,他匆匆走上前,见到青年男子,不由得一愣,忙扯着朱九筹的袖子拉到一旁,“朱将军,人死为大,这棺材还是不用查了吧。”
朱九筹横眉道:“张门官,你这是何道理,钦差都督下令严查出城,自是都要一一勘明!”
张四为难地朝着那青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可是朱将军,这死者是他家的——”
朱九筹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眼那相貌平平的青年:“他又有什么稀奇的?”
张四小声道:“朱将军有所不知,此人正是怀来的徽帮商会会长,新安曹家的曹天瑞曹公子,家里是年年送贡墨给朝廷的!”
朱九筹再不明就里,听到贡墨二字,也知晓了厉害。但东方胜的交待更为重要,他虎目一瞪,哼道:“这人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一介商户罢了!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查一下这棺材里有没有藏私夹带,也是奉钦差指令,你们还想抗令不遵不成?!”
此言一出,四周哗然,徽帮本就团结,眼看会长受辱,一时便有人喧哗起来。
“将军言重了!”未等张四再行周旋,曹天瑞竟是自己扑通跪了下来,双眼通红道,“我等不过小小行商,怎敢与官家相争。这棺木并未上钉,便是为了方便官家查看,只求将军动作轻些,一人上前查看,莫要让我这老管家魂魄不安宁。”
曹天瑞先退步,这是再好不过,张四忙擦了擦汗,低声道:“朱将军,曹家在徽帮声名甚隆,还望将军仔细考量。”
朱九筹也知道不宜太过,顿了顿,道:“曹公子何必行此大礼!我也只是看看,你先起来吧!”说罢,他上前一步,向着那棺木躬身施了一礼。
抬棺的四人见状,忙放下了棺材,由着朱九筹上前查验。
这棺材确实没什么猫腻,里面也只装了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老头儿。
朱九筹又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四个抬着棺材的力夫,忽的喝问道:“你们几个报名字上来!”
那四个人老老实实地报上了自家名讳,一旁的张四认真地一一核对路引,频频点头:“没问题。”他不禁转眼朝朱九筹望去。
朱九筹冷着脸退了下来,挥了挥手放行。
接下来的查验,朱九筹兴致缺缺,徽帮出城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不过半个多时辰,徽帮二百一十五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都全须全影地出了城。
曹天瑞坠在最后,向守门的官员致谢辞了行。
张四平时没少和他喝酒,一时有些感伤:“如曹老弟这等仗义疏财的行商我张四认识得不多,也不知今日一别何日再与老弟相见。”
曹天瑞哈哈笑道:“张兄勿要伤感,我等徽人既是被称作徽骆驼的,走南闯北自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很快就会再相见!”
五更鼓响,天色从浓重的墨色转作了天明之前的靛蓝,徽帮一行人向着南方一路行去。
怀来小院里,书房仿佛变作了衣裳铺子,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崭新衣料。难得为皇室效力,这家小城里的裁缝铺子日夜赶工,不过数个昼夜,就将天香定下的冬衣都备了个齐全。
见太子蛮不在乎地将新衣服上了身后就继续和宋长庚看木工图纸,天香也是有些无奈,只得将为冯素贞做的衣裳收好,预备派人与她送去。
却见单世文探头探脑地在门边,不知道打量着什么。
天香疑问道:“看什么呢,贼头贼脑的?”
单世文讪笑一声进了门来,小声问道:“敢问公主,昨夜驸马可曾回过此间?”
天香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昨日我去给她送了裘衣之后便打道回府,留她在怀来卫中歇息了。”
“哦——”单世文摸了摸鼻子,正要退出去,天香喝止了他:“别跑——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单世文道:“小人也是不知,是家兄派人找到我打听昨夜驸马可有回过这里。小人依稀记得在府中没看到他的身影,但不知驸马是否曾经回来,这才斗胆过来向公主求证。”
天香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顿了片刻:“你来准备车马,我要去怀来卫一趟,给驸马送过冬的夹衣。”
怀来驿中,东方胜用过午饭,在院子里缓缓地踱着步子。往日里如影随形的府兵一个都不在,他倍感无聊,于是从饭桌上把王直楠揪了下来陪自己散步。
暖阳拂面,寒风刺骨,东方胜不由得心生感慨,问道:“王书办,你是读书人想必懂得风月之事,你说,若要讨一个心仪的女子欢心,应该怎么做呢?”
王直楠心里一慌:“回都督,属下……属下读的是圣贤书,这讨女子欢心的事……”他眼角余光见东方胜神色不虞,只得一咬牙道,“这等事体小人还是知道一二的!”
见东方胜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色,王直楠强作镇定,清了清喉咙道:“回禀都督,这寻常女子性情最是贪婪,和男子相交,便多有所图。若要讨女子欢心,都督不妨多备些财物,金玉可,布帛也可——”
东方胜径直打断了他:“她不是那等贪财的女子,你说的这些,是对付那些眼界小的庸脂俗粉的,怕是用不上。”
王直楠干笑了下,继续道:“都督所言甚是,属下方才说的那是寻常女子。但都督乃是天潢贵胄,能入您法眼的自然不寻常!”
东方胜点了点头,唇边泛起笑意来:“自然不寻常。”
“可是,人皆有欲。若是不贪财,定然会贪些其他东西——”王直楠话锋一转,摇头晃脑道,“这下等女子贪物,上等女子贪的,就是情了。”
东方胜挑眉道:“贪情?”
王直楠连连点头:“此等女子不重财货,却格外看重男子是否对自己情深意重。都督不妨多学些甜言蜜语,再吟诵些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的诗词佳句。想当年,卓文君便是被司马相如的一往情深打动,不嫌他家贫,当垆卖酒也是无怨无悔!”
东方胜想到冯素贞的才华,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由得有些为难:“本督惯会拳脚功夫,哪里懂那些吟风弄月的东西。”
王直楠笑道:“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不若小可为都督好好整理些诗句,供都督赏读!”
东方胜点了点头:“那你还不快去!”
王直楠大大松了口气,拧身就要走,却被东方胜拽着胳膊扭了回来:“倘若——这些,也没用呢?”
王直楠眨了眨眼:“若是小人做到这些,还不能博得佳人一笑,尚可理解。但都督身份矜贵,家资万贯,又生得这样一幅好相貌,高大威猛倜傥风流,若是做到这样一步仍不能讨佳人欢心——那这女子还真是相当不、寻、常……”
东方胜长长喟叹:“相当不寻常。”
王直楠叹了口气:“那此等女子,恐怕,贪的就是人了。”
“贪人?”东方胜急道,“是何解释?”
王直楠挠了挠头:“被如都督这般优秀的男子追求都不为所动,恐怕此女是心有所属,且心如磐石,只认那人,轻易难以转移啊!”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东方胜周身流露出的凛然威压之气来——“若是如此,本督当如何是好呢?”
王直楠艰难地吞咽了一番道:“都督莫急,以都督之权势,不妨考虑……先让她进了门来,日久生情?”
东方胜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认认真真地思虑起来。
王直楠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东方胜的一声低斥:“这行不通!”东方胜周遭的气流又低沉了几分。
王直楠只得开始胡说八道:“都督莫急,都督莫急。若是那女子心里有了他人,都督不妨叱咤疆场、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著书立说,做得比那人好上百倍千倍万倍,让那女子心中之人自愧弗如、自惭形秽,让那女子发觉都督你才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自然可以博得佳人欢心!”
东方胜凝眉陷入了沉思。
陈百寿站在院门口一声轻咳。
东方胜醒过神来,挥了挥手,对王直楠道:“你先去把那些诗词佳句整理好送来与我。”
大气不敢乱喘的王直楠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陈百寿这才上前回禀:“禀告都督,怀来四门出入正常,冯绍民自昨日傍晚出入过怀来卫之后,便始终在怀来卫之中,没有再出去过。”
“哦?”东方胜凤眼微眯,轻哼道,“她还真是沉得住气!”
此时此刻,怀来卫议事厅中,天香“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强压着不安和惊惶,一字一句地对着面前的单世武问道:“你说什么?驸马从今晨便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