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沧海月明(三)(2/2)

华阳真人却又笑道,“行善事,结善缘吧。红尘道修到深刻时,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概神仙说话,都是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风格吧。

云秀本来就没怎么期待,自然就不会过于不满。

只是早些时候她可以找十四郎吐槽和商议,如今却连抱怨都找不着人抱怨了,不免孤寂。

回到空间里,沐浴更衣之后,便又开始奏琴。

二更宵禁,她们回来时虽还没到宵禁的时候,想来也已不远。

云秀并不觉着十四郎此刻还会再出来吹箫。

只是见了今日的景象,她略有些睡不着,故而奏琴抒情罢了。

可越是奏琴,便越是想到那些因为无人“领取”,而终将汇入天河、凝为弱水的“遗愿”。

华阳真人带她去看过天河,如此滂沱壮阔,原来竟都是不能实现的悲愿所凝结而成的吗?

若有朝一日她真的修成了神仙,十四郎独自留在人间,当他寿尽将归之时,会不会也留下“遗愿”。他们还能见面吗?会不会再碰面时彼此都已老大,甚至将到阴阳两隔的时候了?应当不会吧,她已知晓十四郎的身份,只消和父亲约定的三年期满,便能去长安找他……

然而他们往日只在六重花印开后见,似乎不能算是现实中的相识,在现实中见面,会不会觉着别扭……可是,真的好想见他啊……

她心不在焉的胡思乱想着,无意间扭头,忽瞧见水中有六重花印旋转绽开。

云秀愣了一愣。

是……是要跳水的意思吗?

虽说她眼下的心情确实是无论如何也想见十四郎,但这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啊!

云秀纠结了一会儿,只好胡乱回头抓起案上的平安符——那是她为十四郎专门缝制的——心想算了,落水就落水吧,大夏天的谁还不落几次水?若十四郎敢笑话她,就把他也一起拉下来。

然而待她提了裙子准备跳下去时,却见那六重花印一闪而灭,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光芒散去之后,水上只飘着一枚小小的莲花灯,上头烛泪结花,烛火只剩飘摇一点。

云秀从水里捞起莲花灯。

红绢竹条所制的花灯,十分精致秀美,是人间的东西无疑。灯里还夹着彩笺,想是闺阁女孩儿放了许愿所用的吧。

云秀将彩笺取出来——那彩笺空白,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

云秀:……

她把玩着莲灯,心想会不会是十四郎放的灯……一面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一面又想,不管是谁放的,好歹也许个愿望啊!

大明宫。

天色已不早,十二公主却还兴致不减,接连题了十来枚彩笺,夹入河灯,命人分头放入御沟。

上回郑国夫人无意中提到龙首渠通向宫外,第二日十二公主便偷偷往渠中放了纸船。今日又来放河灯,想是十分喜爱这种玩法。

十四郎不明白这个姐姐的心思,却也知道红叶题诗的故事——玄宗朝留下的白头宫女如今是寻不到了,可听他阿娘说,他阿爹即位早年宫中还有不少。当年杨妃得宠时,宫娥寂寞,便常题诗在红叶上,抛入流水,“寄与有缘人”,年老后便成谈资。不过这都是寂寞宫女的消遣,他十二姐结交广泛,常能出宫游玩,不知为何也迷上此类。

至于为何要拉上他,十四郎却很清楚——淑妃娘娘教导子女十分严厉,对他却有种疏离冷漠的宽容。只消把原委推到他身上,淑妃娘娘大都不会过多追问。

不多时,淑妃娘娘果然遣人来讯问。

十二公主虽被扰了兴致,却也无可奈何,嘀咕了一句,“不过就是放几只河灯而已……” 便老老实实收心,和十四郎一起回去领训。

可惜纵使有十四郎做幌子,十二公主这场训斥依旧没免去。

十四郎获准离开,淑妃娘娘单独训导十二公主,“已十三岁了,怎么还不知礼?当年你六姐姐……”

十四郎从殿里出来,一时只觉无处可去。

见手上还捏着他十二姐硬塞给他的彩笺,便复往水滨去。

没用完的河灯散落在水榭边的游廊上,亭中笔墨犹湿——淑妃传唤,宫娥们去得急,尚还没来得及收拾。

十四郎便在水榭边跪坐。点起一盏河灯,轻轻的推入水中。

中元节,地官开鬼门赦罪,地府鬼魂可以回到人间。民间祭祖,宫里也安排了祭祀。

享祭的人里,当然没有他身份寒微的母亲。

但十四郎并不如何伤心——他的母亲没犯什么罪,想来不会受地府羁押。他又召来了凤凰,她在人间应该也不再有什么留恋。想必早已转世投胎去了吧。他也并不想母亲的鬼魂再被接入深宫。

只希望她早日往生,投生个好人家。

他看着那河灯顺水漂流,渐渐远去。便双手合什,闭目祝祷。

而后他又点了一盏河灯,放下去。

云秀说她阿婆去世了。他虽未曾谋面,但也希望老人家走得安稳,来生依旧多福多寿。

以云秀对生死的淡泊,想必今日不会记得该为亡者点灯,那他便代她点一盏——自丧母之后,块然无徒,待同云秀相逢,言迹相投,情谊相合,始不孤单。愿以修渡之缘,成死生之契、山海之盟。虽身为二体,实心归一处。所以他代她点灯,想来也是无碍的。

而后他拿起最后一盏河灯。

他阿娘曾说,中元节的河灯最终会汇入天河,被仙女捞起。所以这一日用莲灯许愿最是灵验。

他并未尽信——御沟常年有人清理打扫,莲灯根本就漂不出皇宫去,如何汇入天河?

可是……他很想见云秀。

他知道云秀爽约,必定是有什么缘由耽搁了——原本他们俩次次约定,就次次都能见面,已属奇迹。以云秀那种含糊的法术,偶尔错过一次才是正常。然而,早先不爽约,偏到他告诉云秀自己的出身后才立刻爽约,他心里也难免忐忑——会不会是他触犯了什么忌讳。

这些日子他得空便会到无人处吹箫。想来云秀也是一样的。

虽说他身边无人的时候、宫中无人的去处确实很少,可这么多日子了,他和云秀竟一次都没凑到一起,也还是不免令人沮丧。

十四郎提起笔来,想要许一个愿望。

然而笔尖悬了半晌,依旧不知该写些什么。

听见附近传来人声,姑且将空白的彩笺夹了进去,推灯入河——若真是神仙捡去,纵使是无字之书,应该也能看得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