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为竿手 可有临渊结网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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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尚余截竹为竿手可有临渊结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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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
如流,但韦小宝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任白龙使等情,康熙却全然不知。韦小宝仔细想
来,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人必是自己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这些老朋友个个赤
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
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十分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韦小宝蓦然省悟,心道:“我真该死,怎么会想不到此人身上。
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王府里。这事已明白不过,
在伯爵府里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因此先
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倘若不说我还不是蒙在鼓里。”
风际中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下佬一般。韦
小宝偶尔猜测这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
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对见多识广、豪
爽慷慨的樊纲,以及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说话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是曾猜疑过,
就是对这个半点不象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曾有过疑心。
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不住我吗?”想
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这小丫头是
我的命根子,倘若轰死了她,此后事情拆穿,我定会恨他一世。他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
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
抵挡不住,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
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韦
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是我说了。”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甚是宠爱,
此言自必不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这一句话一问,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问?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
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没有什么
顾虑。就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个眼中钉,除了
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
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
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韦小宝心下恼怒:“你这没义气的奸贼,居然敢叫我师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
归于好,却也当真开心,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实有无穷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然不可揭穿了。天地会的那些人得知陈近南
死了,多半会推举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是统不做,
只为了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韦都统的英雄豪气?”
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忙道:“不,
不……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说:“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什么官?”虽
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便露出了马脚,“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这话就不对了,转念
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场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
下是什么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是司。”
韦小宝心想:“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官,跟老子可差着***十七廿八级。”清朝官
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
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都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
极的神气,眼光中已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的,与
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日还仗大人多多栽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
那有什么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
人:皇上吩咐卑职,若是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违旨。卑职听皇上的口
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想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
一欢喜,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么会打官腔。”
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将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
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
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
南、李力世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
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暗想:“这条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料想
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
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番他定有对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
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的总舵主,将所有兄
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汉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
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这里的大妞儿、小妞儿们,都是要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就算旁人不
理会,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如不答应,我立时便跟我翻脸。
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挺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
儿要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
“去见皇上,我倒也是很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弟兄,未免太也不讲
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韦小宝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爽(应为土爽)这小子逃走
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
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
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早在慢慢走近,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
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一射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必波及双儿,这时手指
已经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
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
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
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什
么玩笑?”
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请你举起双手,否则的话,卑职只
好得罪了。”说着推着双儿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后,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纷纷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
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这小子。”左手从腰间拔出钢
刀,手臂一长,刀尖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
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都是是又焦急,又奇怪,这风际中明明是韦
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在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
要放郑克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刀尖抵喉,韦小宝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刀尖跟着前推,喝道:“韦大人,请你别动,
钢刀不长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罢。”韦小宝无奈,双手慢慢举起,笑道:“风大
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好。”
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重要,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韦小宝
身后,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
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
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是转过身去,抛下兵刃。”
苏荃等见此情势,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尚有六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向
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
擦、拍拍、啊啊、哎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间连砍六人,
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
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胁,伤口中都是鲜血泉
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脸无人色。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抢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
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么一来,对
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
“韦大人,咱们下船罢。”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
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七女,那也是预留
地步,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大声怒骂:“你是
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理?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
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
放在眼内,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落。
风际中侧身避过。公主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倘若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
腿将她踢倒。但提刀来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
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
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
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只
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殿下万
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是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轻轻易易的就
避过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始终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
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的肩头,他身
在半空,左脚踹出,将韦小宝踹翻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
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了得,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
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
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
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着
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韦小宝倒在沙滩上,倒未受伤,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
着一根短铳火枪,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
器,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掉在地下。
韦小宝惟恐风际中还没有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按动腰间机括,一丛钢针射将
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已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
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说了。
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一路上他诚厚质朴,对自己礼数周到,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
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害怕。她转身拾起短枪,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
己义结兄妹的深意: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韦小宝日后娶自己为妻,不过自己乃是丫环,身份不
配,作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主了。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
意,又见人亡枪在,不禁掉下泪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么让他杀了
师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爽停
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经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
笑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
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
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说用阿珂来抵押。但她跟我拜过
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里又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
押?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这时苏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
郑克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
“我砍下你一条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
你。”郑克爽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作价一万两……一万两银子的欠账已一笔勾
销。”
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的老婆,
你怎能将我的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
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把你的外婆卖给你,作价一
百万两……”郑克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笑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
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万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
个都卖过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
买,只得哀求:“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
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
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
我。少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爽料想这样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
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
势,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军师,
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
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爽大
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有什么纸
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
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爽右腕,白光一闪,挥匕
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郑克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手足无措。韦小宝道:“你慢慢写罢,要是血干了不够用,
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的食
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
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
斜,全是败笔,没一个胜笔。”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
短写了罢?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
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对郑克爽下颏一脚踢去,喝道:“滚你死外婆的罢!”郑克爽一个跟
头,滚了出去。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伤口。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锡范,上了
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爽待不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略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
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队上无舵,一应船队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
道:“这批狗男女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小艇中无粮无水,如何能够远
航?郑克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锡
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么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
求。”
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着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海,发现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是忍不住
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笑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
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瞧他是非赖不
可。”韦小宝道:“料想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可是
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账,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应,定
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应。”
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应了再说,慢慢再跟他
算账。”方怡问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
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里再没什么担忧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
楚起来了。”他本来也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有个极大的祸
胎,到底是什么祸胎,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没来由的害怕着什么,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
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众人迭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是感到心
力交瘁。韦小宝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苏荃给他按摩背上
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
夕阳返照,水波摇幌,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窜跃,景色奇丽无方。众女一个个坐了
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怡先行醒来,到韦小宝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弄了饭菜,叫众人
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筷
收拾下去。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
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
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
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七位姐姐妹妹都要做我
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
天齐,仙福永享。”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意
听到任何与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施琅和郑克爽
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
“荃姐姐,你?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圣宝的主意
罢。”韦小宝笑道:“你叫我至圣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圣宝,怎能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个小小的宝一对,什么一对
五,板凳两张,原来是至圣宝。”眼望众女一齐瞧着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
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是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地方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又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
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诸位般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
越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动说道:“我们在这
里相聚也算是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样?”
众女从来没听过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候
在那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霞扑面,有的转过
脸去,有的低下头来。
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
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听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什么
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搂住了沐
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说道:“那……那是一所
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
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
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蛮殊不下毛东珠,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毒险辣,又年轻貌美得
多。韦小宝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可
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后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
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是一定要带去的。
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搅一
起,也弄不清是谁。阿珂和荃姐肚里都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记得还有一个,这可不
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
寞啊。荃姐姐、公主、阿珂,你们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不知还有那一个,肚子里是有了
孩儿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
宝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
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姐
姐,你呢?你到丽春院的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
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么会有……”
沐剑屏道:“是哟。师姐、曾姐姐、双儿妹跟我四个,又没跟你拜堂成亲,怎么会有孩
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姐姐、公主、阿珂姐姐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
喝喜酒。”在她想来,世上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
众人听她说天真,都是笑了起来。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
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罢。”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双没花轿。
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在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要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
些,也不要紧的。昨天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呢?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
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
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
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
娘娘,当然是他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
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他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
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
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
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
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
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
了才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呢?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
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
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
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
娘娘,当然是他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
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他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
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
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
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
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
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
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
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后,韦家众女掷骰
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乐趣盎然,但他
作法自毙,此后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被迫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
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
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公主甚是不愿,暗想
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
宝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亲厚不及双儿、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
方怡、天真纯善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长者,蛤不过横蛮泼辣而已,
若是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双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博之时,使
自己场场大胜。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
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啊哟,船呢?船到那里去了”
众人叫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
惊,极目远眺,惟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只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奔上悬
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以不见那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
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都要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夜方睡忘了轮
值守夜,竟给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于孤岛,再也难以脱身。
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爽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敌?就算苏荃、公主、阿
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已。
苏荃安慰众人:“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就没什么新花样骂出来
了。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么办?”韦小宝道:“清兵再
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
早已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
宝高兴起来,说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那有傻
不哩叽的呆在这里,等他前来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
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线索,瞧我们去那里。”韦小宝摇头道:“施
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着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我如禀告了,皇上自然就
问:为什么不将我们抓去。我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领高明。瞒上不瞒下,是做官的要紧诀窍。”
韦小宝笑道:“荃姐姐倘若去做官,包你做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龙
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
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譬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
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
众女一听都要觉有理,忧愁稍解。
公主道:“郑克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罢?”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
都知道她这话的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
去?”
阿珂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计不跟他回
去。”语气极是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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