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冬天的鱼(1)(2/2)

没有天上来的车,地下的车却是有的,大概就在他们脚下一百米深的地方,不受地面交通的困扰,自由滑翔。他牵着她的手,去地铁。

她同意他的选择。

他们没有乘过地铁。地铁将去向什么地方呢?

既然不知道地铁将去向什么地方,他们就可以认为,它将去向他们想去的、喜欢的任何地方、任何季节。甚至,它可以带他们去到另外的时代,也可以去到梦乡。这,令他们格外振奋。

他们找到了入口,站到扶梯上,向地心降落。

即使入了闸,他们也没有立刻得遂心愿。地铁站上,很多人,因为疲惫而倾斜地站立。时髦的男女,互相窥视,既莫测高深,又轻佻。每一次列车都在几分钟后就靠站,但每次都有一部分人从站台奔突而出,扑向打开的车门——门很窄。

他们不时挪动,避免受冲击。他得及时抓住她的胳臂,使她不至摔倒。

不断有人被载走,又不断地有人补充到站台上,熙熙攘攘。或许是因为季节的冷,或许因为刚离开城市的喧嚣来到地心,人们都不出声。

或许是他们失听了。

在上面的喧嚣的城市里,茫茫人海中,纵横路途上,他们不知道自己将去向哪里。他们挽着彼此的手,他呵护着她,呵护着他们之间身体相挨的温暖。他是她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冬天里的依靠,是她的生命,以及她生命中的生命的依靠——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到自己的腹上。腹部依然平实,但她知道,生命的内部如同冬天的土壤一样,有了新的孕育。

“如果乘上车,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太多太多陌生的人。

他们经常会觉得,自己是在另外的世界里。

这也是他们要抓紧彼此的重要原因。

列车只停顿一瞬,便迅即离开,留下巨大的风声,那么虚幻,那么冰冷。

看别人惊慌拥挤,他们无动于衷。在别人的眼里,像他们这种生活在城市,却没有目的、怠慢时间的人,是可耻的。所以,有人故意冲撞他们,他们的一次次互相把手臂勾紧,才能够站稳。

无数陌生人来了,又消失了。任何车站上的事物都一样,转眼即逝。

列车再次进站,是非常新的车,好像是从生产线上直接开过来了。但引起他注意的,是车厢悬挂的一枚果子似的东西,在半透明的玻璃后略略摆动。

它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它的来历和去向都不可捉摸。

先上了车的人涌向它,却对它视而不见,他们只顾着抢占座位。

他和她很快对视一下,他习惯性地伸出手臂护着她,跨过黄线,进入车箱。车上人不多,但每个位置都有人占据。

“乘上这车,我们要到哪儿去啊?”

他们都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但实际上没谁说过什么。车速平缓,仿佛未动,只有巨大的风声,涡流一般,在他们的大脑里鸣响。

她想,如果是在地面,车窗外,应该是沉寂的冬景。如果这车一直不停地驶行,那么或许会进入山谷和雪野。但她看到的车窗外是一片黑暗,和妄图将黑暗遮掩的时尚用品广告。这是100米深的地下,世界只有黑暗,且充满寒意。

他想起什么可以交谈:“猜一个迷——‘二人偶然车上见’,打一字。”

她想了想,微微皱眉:“若是偶然车上见,那必定有一人要先下车。”

他们都不喜欢这谜。

看不到窗外风景,他们就看别人。

车厢里的乘客们,坐得挺直,望着对面座的面孔,大家呼吸一致,穿戴齐整,神态严肃,彼此毫无偏差。人们就像是结队要去什么地方,领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他们不想要但不得不接受的命令。

他们麻木的表情有一种被强迫的压抑。

他抓紧头上的吊环,一手将她环拥在怀抱里,她的头慢慢垂向他脖颈。

他们闭着眼睛,彼此感到肩头相挨的部位十分温暖,想像着,列车已经驶向长满绿树和荆棘的郊野。而那些乘车的人们,在他们的想象中,表情和衣服也有所改变,随环境的变化换上了别样的装束。

列车偶尔停顿,他们短暂苏醒,目光望向车窗。那上面描绘着似动非动的半个天空和雪白的云絮,它们是静止的,又倾刻便千变万化,席卷一切。但它们确实是静止的,只是为了将外面的黑暗遮挡。

身体在向后仰……好像车在往上开……他们上升,从地下到地面,从树根到树梢,从山下到山巅……上升,尘埃的味道渐渐消失,风力渐强,且退却了城市那种混浊的微温……一株天空里的树,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开出红色的花来,一朵朵,像红棉。

哦,哦,冬天已经过去,春天笑吟吟而来。

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向他示意。他们开始仔细地听,并看自己的四周。

有孩子的哭声。“唔,乖,”年青的母亲低声说,“我们要到了……”

那些黑发的头、靠椅、车壁车窗,逐一飘逝……现实的声音,正被一股看不见的涡流漩卷而去……最后连身边的乘客和坐椅、扶手杆,也被漩卷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