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梅如旧——萧翾番外(2/2)

“我记得我第一次发觉这世道于女子竟是如此不公的时候,不过才十岁。”

“那时祖母骑马带着我,途经郊外水边,遇见一对男女,要将他们才刚刚出生的孩子溺毙。”

那当然是个女婴,她当时当然也还不知道。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襁褓之中的一张小脸被冬日的寒风刮的红彤彤,哭泣不止。

她记得祖母在水边勒马,什么都不曾过问,只是面色铁青地从马上跃下来,递给那对父母一张银票,而后将那个孩子买了过来。

那对男女千恩万谢,只在意他们得到了什么,浑然不在意他们的失去——于他们而言,或许也根本就不算是失去。

祖母重新上马,将那个孩子塞到了她的怀里,她竟然奇异的安静了下来,仿佛知道在这世间她已经有所依仗。

她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记得那一日她们后来改道,又一路放马到了雪后路难行的山中古刹。

古刹之中的法师是祖母的多年好友,似乎也已经无比惯熟于这件事,从她怀中接过了那个孩子,转身交给了寺中的其他比丘尼。

连一句交流都不必,那个孩子,从今往后,便会在寺中生活了。

感慈寺是女子清修之所,是不会有男子的,她在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是女孩。

可是刚出生的孩子,祖母连看也不必看,便能知性别。

她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祖母,问出口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方才那对男女是想要杀了这个孩子么?”

她年轻的眼中满是愤怒和不甘,她大声地质问着她的祖母,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许多比丘尼已经默默地低下了头。

“梁朝律法,不允许杀害他人,祖母为什么不令人将他们捉起来问罪?”

甚至还给他们钱财,令他们如获至宝,对一个无辜孩子的苦难视而不见。犯错的人,不值得嘉奖。

他们是江陵萧氏,是南郡最为尊贵的家族,她们可以定他们的罪,并且是无可辩驳的。

祖母已经不再年轻的眼中遍布着哀伤,愤怒于她而言是不值得的。

“那是他们自己的孩子,阿翾,你也必须知道一句话,叫做法不责众。”

疑惑渐渐地遮盖了她眼中的愤怒,“既然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又为什么要轻易的杀死呢?”

那孩子方才在她怀中睡的很安稳,即便纵马颠簸,走走停停,也没有再醒过来哭闹。

祖母的回答是很简短的,“因为她是一个女孩。”

在贫苦之人的眼中,这就代表了一切。可怜与可恶,往往是分不开的。

但可怜不能作为可恶的借口。

有太多女子生来一条命,从父母看清她身体的样子之后,便定了死期。“凭什么?”

她当年也曾经这样问过,没有得到回答。在祖母眼中,答案太过讽刺了。

但后来她掌南郡之权,在他们问起他们凭什么要因为这样的事而受到惩罚的时候,她给了他们答案。

所谓“法不责众”,无非是律法还不够严苛,做这件事的惩罚还不够严重。

这还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因为会做这样事的人并非只有寻常人家。

世家贵胄并不缺一口饭食,不缺几块衣料,他们对于女子的谋害是天长日久的,是潜移默化的。

他们用礼教织成一张周密的网,用“女儿”、“妻子”、“母亲”的身份,蚕食着她们的意志,将每一个女子都困死在了里面。

“凭什么”,她一面问着她自己,一面用尽全力推翻男子所设立的那些规则,令世人都看见女子的力量,改变着所有她所能影响到的女子。

时至今日,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事了。她也只能寄希望于旁人,就像当年祖母用她那双盛满忧伤的眼睛望着她一样。

“又快要是新年了,不知阿若在做什么。”

她牵挂的其他女儿们都已经不必她牵挂了,她想起了她人生最后的一点遗憾,她们没有能够见到最后一面。

鲁县的消息不再传来,她昏睡的时候多,犹如冬眠,也不再有力气翻阅这些曾经让她每日殚精竭虑的消息了。

“梁帝用尽心机才将殷姑娘掳回行宫之中,虽则未必会以武力为难于她,要她的性命,但将她重新关于后宫之中,原本就是无尽的折磨。”

他不会骗她,也不会说什么好话,从相识之日开始便如是。

“但阿翾,你不必再为殷姑娘担忧了,你已经为她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些安排,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你留给她的那句话,也没有人能够比她更明白了。”

萧翾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心中很快又燃起了希望。“是,四郎,没有人能够比她更明白了。”

“这世上之人或许没有转世,却有相似。”便如崔晔与高烨之相似,便如观若与晏衡之间的相似。

这一生他们都要遇见太多的人,对其中的一切印象深刻,再有过客能够留下印象,是因他们与前人的相似之处。

她原本不信命运与巧合,命运却将崔烨与观若赠给了她,令她不得不相信着。

权利与名位,并非她至真之愿,“将来之事,不可预知,但我实在太盼望能有一个人来力挽狂澜,改变如今的局面了。”

当年她与晏衡、与昀娘志同道合,她们没有能够做到,甚至到后来,分崩离析。

观若的心性与晏衡类极,晏既又是昀娘的孩子,他们能够做到么?

萧翾眼前的天色骤然黑了下来,她听见了钟鼓的声音。

“四郎,以素绸裹我,让凌波与阿鹮将萧宅之中的一切都烧去吧。”

昭阳殿中的每一条白绸,都是她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归宿。

她知道陈蚕也不会再独自活下去了,他们立好了誓言。只能让凌波与此刻她已经原谅的萧鹮来代劳了。

陈蚕的情绪始终是隐忍的,她还是听见了他压抑在喉咙之中,话语之下的哭声。

有许多人在哭她,她已听见了。

“阿翾,你瞧漫天风雪,很快便会是春日了。你最喜欢除夕,最喜欢家人围坐在你身旁,热闹的时候,你再撑一撑。”

她想为他多活一刻,可惜她做不到了。她笑起来,“春风不染白髭须,春日纵来,也不是为我们而来的。”

是为了那些年少相知,携手并进之人。

“我倒是还是很想看一看夏日的栀子花。”

那是她觉得最温暖的时候,阿鹞在花丛之中,朝着她跑过来,她要做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萧翾发髻之上的那枝梅花被风吹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