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7 系缚恶业(上)(1/2)

大约过去了好几天的时间,或者好几个星期,他说不清楚,反正也不重要。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护士时不时地来看看他,院长却不再出现。她让人把他送回病房时只说了一句:“想见我的时候就告诉护士吧。”

他还有很多事想问她,可也很害怕见到她。刚一躺到床上,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僵得像木头,连弯一下关节的力气也没有。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看见天花板慢慢被日光照亮,又渐渐地发暗,黑得看不见,再又是变亮。期间他不记得自己合上过眼睛,也没有吃喝洗漱。常理来说这样僵卧是谁也受不了的,可他就是没有任何感觉。大约脖颈上挂着烧饼饿死的人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有时他想尖叫,像在无人空谷里那样把肺里的压力一口气喷出去。但那样做又毫无道理,只能显出幼稚可笑。于是他就思考,但都是些漫无目的、支零破碎的思考。比如,那个有着诡异指头的护士到底是什么人?是传说中的阴差吗?或是披着人皮的夜叉?他也想过院长的身份,猜测她是否就是故事中的阎罗。他想象她已经死了,那又是因为什么才死的呢?一定是有很特别的缘故,才能在死后当上阎罗吧?

这些无意义的思考是很容易得到答案的,只要他按铃找来护士,表示自己想和院长谈一谈,多半就可以得到答案。但他并不想这么做,情愿死尸般躺在床上,任由思绪漂向任何角落。有时他也想想自己,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更多时候他意识到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于是他只是睁着眼睛做梦:梦见自己躺在晃动摇篮中,早已遗忘的母亲在摇篮边缘朝下俯视;梦见面目模糊的山愿之子站在山丘上,青雾在山岫间时隐时现;梦见放射状的霞光在天际摇曳,砾石路从远方延伸到脚下——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想起院长的话,然后便从幻梦的世界里逃走了。似乎一经他抗拒,黑鸟之梦就会如一页薄纸被风卷走。

这当然很好,令他感到很安全,可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感想了。生活又回到了遇到院长以前的那种状态,只是这一次是他主动放弃的。什么都不要紧了,什么都不值得在意了,所有幻想过、期盼过,甚至视之为终身目标的欲望,如今都如肩头落叶般一扫而去。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一片脆弱的落叶而已,既没有可以攀高的枝头,也没有抓地的根茎,在命运的巨大颠簸中被抛到了阴沟里。

在极少数时候,他会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叔爷爷眼中的世界,过去十几年来他自己经历的世界,书本里所讲述的世界,院长所讲述的山愿之子的世界,还有他此刻身处之地。他像摆弄一堆不成套的七巧板那样笨拙地拼凑它们,想让它们变得合理起来。所谓的体系不正是这么回事吗?有些世界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依托于另一些而存在。就像天堂的存在等同于上帝的存在,而阴曹地府的存在也就证明了鬼神的存在。可两者能够同时存在吗?如果两边都号称自己创造了世界,难道世界还能够被创造两次?必然只有一种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只有一种天然存在的真理和体系,能够把一切出现的拼图都装进去,把所有的世界都排出高高低先后来。这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这个是正确的,那个就是错误的——真的是这样吗?他总是越想越糊涂,最后连自己究竟在思考什么也搞不清楚了。

他只得编出一些更简单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有些时候他想,鬼神是真的存在的,因此院长和这座城市也是存在的,那么他过去生活的土地应该算是凡间——山愿之子是属于另一个更高的地方,比如说,是在神界里发生的故事,也可能是在真正的上古时代。然而有些时候常识又顽固地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觉得一切都十分可疑。难道这整个宇宙真的是为了他这样渺小无能的东西而创造的吗?那些能使光暗分离、天地升降、万物诞生的神明,最后创造出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那它们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于是他又开始疑心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缸中之脑的实验。根本没有什么阴司,没有什么妖怪,院长只是个被派来引导他受骗的研究员。

他停止了吃喝,有时甚至试着停止呼吸,但都没什么痛苦的感觉,只是因为缺氧而乏力。人没有办法不借助外力而使自己窒息,但他完全可以试试更激进的事,比如从走廊跳下去,或者用碎玻璃割开自己的喉咙,看看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反复地问自己,如果这里真的是阴间,那他还能落到哪里去?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走出病房,光着脚爬到了窗台上。想到要用玻璃片割开喉咙,露出体内的气管与血肉,他仍然觉得既害怕又恶心。还是把一切交给重力吧——阴间怎么会有重力?

走廊的窗户还是没有修好,只是把碎玻璃全都移除了。似乎自他那天出来以后,院长就不打算再重新封闭走廊了。他抱着光秃秃的窗框往下张望,庭院里的光景还是老样子,只是竹棚底下没有人影。

没有找到那个消失多时的人,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失望。站在窗台上往下望去,地面也仿佛比平时高出许多,风呼呼地吹着,轻轻把他往窗外拉扯。

真的要跳下去吗?他彷徨地想着。还是要回去呢?可是回去也没有意义。这就像是在游戏里卡了关,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只会永远地困在原地。就算不会有饥饿和疼痛,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亲自验证的话,就只能一遍遍地听着院长不知真假的言语,或是像尸体那样躺在床上。

“……你打算跳下去吗?”

蔡绩抱紧窗框,慢慢回过头看向走廊。院长就站在他敞开的病房门前,双手环抱在胸前,眉头紧蹙地望着他。她的打扮与往日很是不同,头发在脑后低低地扎了个马尾,连额前碎发也用别针夹在鬓边,身上是一件从未见过的豆绿色运动衫,还有条六七分长的黑色健身裤——简直像刚夜跑完回来似的。

她无言地盯着蔡绩,蔡绩也张大嘴巴盯着她。

“你还要跳吗?”

“……啊?”

“已经站在窗户上有十分钟了吧?连我走上来都不知道。还是说,只是爬上去吹风吗?”

“不是。”

“那就是想跳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院长就抿着嘴唇,后背往门边一靠,既不劝阻也不激将,浑然是要等着他自己跳楼的样子。蔡绩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不阻止我吗?”他沙哑地问。

“既然你已经在上面站了那么久,应该是有考虑充分吧。那么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问题。正好再看看你的疼痛耐受力。”

“耐、受力?”

“你觉得呢?从这个高度掉到水泥地上,在这间医院里也算是比较罕见的伤势了,拿来给实习护士练习一下也好。从你的立场而言,大概也觉得不过是身处一场噩梦,跳下去就会醒了——这点上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说服你,你跳下去试一下就知道了。放心吧,用这种方法是杀不死你的。实在害怕的话,用双手抱住头,尽量侧倒或者脚掌先着地,应该会有一些用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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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绩的身体已经从窗台外缘挪回了走廊一侧。他死死抱住窗框,眼看院长已经满脸习惯地从病房里搬了椅子落座——开什么玩笑,难道还要当着这种家伙的面跳下去吗?

“还不跳吗?”

“……不想跳。”

“实在想跳就跳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护士们也差不多学会怎么清理了。本来觉得对你只能采用温和的方式,没想到你也有激进的时候。这样也好,与其我用言语来解释情况,你跳一下确实是比较简单的方法。”

蔡绩屈起膝盖,纵身往下一跳——稳稳地落在走廊的砖地上。他一声不吭地绕开院长,钻进病房里躺下了。院长转头望着他,脸上竟然还露着一丝疑惑,好像刚才那番话并不是有意在讥讽他。搞不好这也是装出来的,是这个阴晴难测的家伙在用话术拿捏他。

“你还想睡觉吗?”院长坐在门边问。

“不睡。”

“那么,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都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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