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0 灯内若虫的起源故事(中)(2/2)
她开口时是非常紧张的,因此什么也不能保证。她不能保证自己的意思准确地传递给了对方。她不能保证她用的语言能让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听懂。她同样也不能保证,当那东西裂开宽阔如弯月的嘴时,从刀戟丛似的齿缝里吹出的一股陈腐气息,从长满暗灰赘疣的口腔内壁里发出的一种粗砺野蛮的低嚎,那个音节的确是她所理解的意思。那音节可以在无人荒星的风暴里找到,也可以在幼儿无意识的呓语里摘取。那是非常简单的一个音,就好像执行人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并且给予了一个回复。
——不。他似乎是这样对她说。不。我和拉戈贡不是——
如果他能发出更多的音节,雅莱丽伽觉得自己会更确信些。她会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的回答,又或者只是过度紧张中对一些无意义音节产生的误读。她情不自禁地朝着对方靠近了。不是为了实施她早已想好的那个死亡拥抱,而是为了听懂对方说了些什么。她感到自己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波迪死了。波迪是被这个东西杀了的,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和意义,就只是孤零零地为一个并非他长久以来惦记着的对象牺牲了。如果她不能为这件事赋予某种意义,如果她不能让波迪的死具有某种合理的原因——
死亡。她听见那东西嘶声说。是不会迎合你们的道理的。
——可是你杀了他,不是吗?你不需要为此付出什么吗?
雅莱丽伽可能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但也可能没有。她感到身体的愤怒正让她从看惯了一切历史的流浪者变成一个发着脾气讨要公平的小女孩。如果她处在神志清醒的氛围里,这种念头她是不会有的,更不会说出来惹人发笑——有什么值得问的呀!世上有那么多东西被浪费掉了。死的和活的,都被无价值地丢弃了。波迪和她都可能成为其中之一,无论他们具备怎样的知识或能力,这都是运气的问题而已。如果所有的浪费与残忍都需要付出公平的代价,那恐怕所有人都应该去死。有的人不应当只死一次。有的人应该永远地,无限次数地体会那种被剥夺一切的绝望。
她没有想到谁应该被这么惩罚,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甚至不是眼前这个杀死波迪的凶手。她只是感到有点无助,因为翘翘天翼与伦巴特都不在眼前,而她掌下还有恐怕已经死去的波迪。她和凶手的交流可能完全建立在她自己的妄想上。同时,这段漫长的历史记忆也可能要结束了。她没有后代。她所有的想法与遭遇都注定无可传承了。这座庞大的迷宫也要被浪费了,就像波迪的生命一样。死是一切追寻的敌人。死是浪费的帮凶。
又一次,她感到执行人笑了。而且笑得比嘲笑波迪时更有生气。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某些兴趣,同样是无关食欲和繁殖欲的。
你。他笨拙地噩梦般的嗓音说。你和你的主子一样不安分。你们都自命不凡,你们都不想失去不凡。不过,你和他有所不同,你是一个——
他没有说明雅莱丽伽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是个什么样的自命不凡的将被屠杀的尸体。当那黑眼睛的深处闪过一抹红光时,雅莱丽伽差点就扑了上去。她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她同时感觉到了灼热。灼热是从她的后背散发出来的,好像她背后有谁升起了一团火。
雅莱丽伽转头往身后看。在她这么做以前,她的心里仿佛就已经有所期待。她看到飘舞的火像长长的袖子或纱带,橙、蓝与白色的焰边在无限变幻的事项间稳定而优美地划动。在这些半透明的焰火中央是一片灼烧视线的红色。那活跃的能量,那生命的蕴集,在辉煌耀奕的中央描绘出雅莱丽伽所熟悉的形象。
一个似乎比她印象里大上不少的荆璜走出了无穷的梦幻。他走过的地方,空间变得空旷而明亮,所有的现象都平息下去,都变得平凡而沉寂。他就这样笔直地走到雅莱丽伽背后,可是没有和她产生视线交流,因为他的眼睛已牢牢紧闭。雅莱丽伽上上下下地看他,用尾巴梢悄悄拍打他的脚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执行人站在她前面望着这一幕。
这一次他不像先前那样疯狂,仿佛理性真的重新回到了他的躯壳里。即便他和荆璜站得很近,几乎就只隔着雅莱丽伽,他也没有试图用影子去抓取什么。他没有行动,艳火织就的彩纱却向他靠近,裹住环绕他的影子,裹住他身后的道路。光芒所到之处,急遽变化中的混沌便清澈而稳定了。旷然的空间显得剔透、明亮而又洁净。
荆璜仍然闭着眼睛。他的脸上浮动着红絮般的纹路,看上去好似一张没有表情的精细面具。在这光明世界里,执行人藏身于柴火杆一般细长狭小的影子小径上,漠然地打量那个完美世界的制造者。他格外仔细地观察荆璜的脸,雅莱丽伽几乎以为他会从自己身上跨过去,去把荆璜的脸掀下来,拿在手上认认真真地看个明白。但是这种观察最终换来的是一声粗鲁而含糊的哼叫,似乎执行人对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既迷惑不解,同时又不怎么满意。
我不认识你。他仿佛是这样说。你没存在过。
荆璜依旧闭着眼睛,右手却伸了出来。雅莱丽伽起先以为那是什么法咒,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只看到荆璜的右手,四根手指虚握在手心,只有中间的指头伸出来,对着执行人直直地朝上竖起。荆璜的脸颊鼓了起来,同时咬着嘴唇,好像在酝酿什么,又似乎在忍耐什么。至此雅莱丽伽仍然没有明白这一切的意义,然而执行人的影子却微微躁动起来。他疑虑地望着荆璜,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声音。
你是谁?他问道,那声音就像是从躯壳里脱出了另一个人。
荆璜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他是不需要呼吸的,可是似乎他要做一个十分需要勇气的艰难决定。他费劲地咬着嘴唇和腮帮子,像要把一股气憋回肚子里,可是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
“是你爹。”荆璜说。雅莱丽伽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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