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心一念都是他(2/2)
周璐似笑非笑地瞅了唐宁慧一眼:“我没意见,只是不知道宁慧有没有异议。”
唐宁慧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一点点地燥热起来。她偷偷拧了一把周璐,周璐却在她耳边低声道:“趁今日偶遇,择日不如撞日,那礼物之事,你索性问个清楚明白。”
买好了点心,连同吩咐司机先送了周璐,周璐临下车前给了唐宁慧一个促狭的笑容。再后来,后座上就坐了他们两人。连同一身浅灰色中山装,修长的双腿交叉坐在边上,哪怕是一言不发,都自有一种清俊华贵。
好一会儿,连同才开口:“唐小姐?”他似有些踌躇,顿了顿,方又轻声问,“唐小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想请一个女孩子看戏的话,你觉着用什么样的借口比较好呢?”
唐宁慧神色微凝,有些僵硬地答他:“我觉得这个问题连先生还是去问你想请的那个女孩子比较好。”连同的唇弯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我不正在问吗?”
唐宁慧顿时一呆,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一切似乎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片刻后,唐宁慧才回神,她别过头,轻轻地道:“连先生,其实呢,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连同的声音很低,里头仿佛透着难以言语的柔意:“你说。”
唐宁慧问道:“那靴子和大衣,是你送的吗?”连同装不解:“什么靴子和大衣?”
连同的表情像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唐宁慧打量着他,狐疑道:“不是你吗?”连同幽黑的眼底闪烁着微光,他嘴角微勾,浅笑道:“要不这样,你答应我明天一起听戏,我便告诉你是与不是,如何?”
唐宁慧后来到底还是如约去了戏院。那个时候,连同斜靠在车旁,目清气朗,静静地望着她微笑:“宁慧,我知道你会来的。”他的语气和笑容是那般的笃定,望向她的眼里有流星一样的光。
听的是名旦玉玲珑最出名的一折戏《玉簪记》。那年是玉玲珑最鼎盛之时,真真是唱做俱佳:“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一出戏文,唱得哀怨缠绵,如诉如泣。
那日听戏结束,他送她回家,却还是没有告知她是与不是。连同只是笑:“过几日,你与我一同去看电影,我再告诉你。”
这不过是小把戏而已,可是一个骗,一个心甘情愿地被骗。
很多年后,唐宁慧再忆起,只觉得自己少不更事,痴傻得着实可笑。可是,在那个时候,她却满心欢喜,一心一念都是他。
所以,当她从大嫂白如懿口中得知大娘要把自己送给李家做妾时,唐宁慧便连夜跑去找他。
李家的儿子李大同因打了几次胜仗,当时在柳宗亮手下正得势,连汪孝祥都放低了身段,亲热地笼络关系。李大同明媒正娶的发妻一直未生下一男半女,李家便在宁州发了话,要给儿子李大同找门好妾室。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便传到了陆大娘耳里,遂跑去唐陆氏面前嘀咕:“夫人,这可是少爷的大好机会。那李大同如今掌管了宁州、肃州两个地方的兵权,听说这两个地方的银行、洋行、矿业公司等大小生意都有他家的干股。若是把四小姐嫁给了他,我们唐家还愁什么,别说生意了,就算少爷要个一官半职,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
“再说了,那李家在宁州也是百年世家,夫人把她嫁到李家,也不算辱没我们唐家,对九泉之下的老爷也算是有个交代。
“日后四小姐生下了孩子,在那李府便算是平妻了,连那正室也压不过她这一头。以前的慈禧太后不也是西宫出身,是皇帝老爷的妾?可她命好,生下了个儿子,母凭子贵地当了太后娘娘。更何况,我们四小姐那模样,在宁州也是出了挑的,夫人你还怕她笼络不了那李军长不成……生下一男半女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富贵荣华……”
陆大娘巧舌如簧,几次下来,唐陆氏便动心了,找来了儿子媳妇商量此事。唐少丞听后,不忿地说了一句:“娘,四妹这般模样,做那姓李的正室夫人还委屈了她呢,这事不妥当。爹走了,儿子虽然不争气,可也不能把四妹妹送去给人做妾呀。”
白如懿听了此话,心里倒是一暖:少丞虽是被人引诱了去赌去嫖,但本性到底是不坏的。
白如懿在宁州这几年,自然知道那李大同年少时出过天花,可福大命大居然活了下来,但到底还是留下了满脸的疤。李家在宁州虽是世家,但名声并不好,所以大伙场面上提及李大同,都会说一句“李家那军长,威风凛凛”,可背后说起,多半会骂一句“那个麻子”。白如懿是媳妇,自然不好插嘴,只是默默无言地听着。
唐陆氏啐了儿子一口:“你懂什么!你以为娘愿意送她去做妾啊?今儿个不过是送了张照片去。就算我想送,也要看人家李家要不要呢。”
见儿子唐少丞还是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唐陆氏语重心长地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娘也看出来了,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可是儿啊,这一大家子的人,每日嚼头就要多少啊,你没挑过担子,没当过家,不知那担子的分量,不知当家人的苦。我们唐家再这么下去,接下来就等着吃糠咽菜吧。”这一番话说到了唐少丞的软肋,他垂了头,不敢再随便搭话。
顿了半晌,唐陆氏又喟叹:“她若是有那福分,去了李家生下个儿子,到时候,你这当舅老爷的就在他那军队里或者市政厅教育部之类的谋个一官半职,稳稳当当地领薪水过日子。等到他日,文环她们长大成人,再怎么也是官家的小姐,也好攀几门好亲事。”说到这里,唐陆氏也疲乏了,便挥退了他们,“你们也不用多说了,我意已决。晚了,都回去歇息吧。”
那个晚上,白如懿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瞧着自己那几个在榻上酣睡的丫头,心里想道:“若四妹妹是婆婆亲生的,会不会这般狠心送去与人做妾……”
白如懿思来想去的,自己这几年在唐家,唐宁慧对自己可亲可敬,那观音庙一事若不是她事先报信,自己或许早被休回肃州了。又不免这般想:唐少丞若是一直不争气,哪怕有十个八个妹妹给人家做妾亦是无用。
她不由得想起了白家百年的家训:“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一时之间,心头百转千折,真恨不得立刻就跑去跟唐宁慧说个清楚,好让她留个心眼儿,使个法子躲开这门亲事。
可婆婆唐陆氏本就不好相与,如今因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娃,暗地里嫌得很,如今这一胎亦不知是男是女,万一再是个女儿……加上到时候若知晓是她走漏的风声,恼恨起来的话,只怕真要把她休回娘家也说不定。白如懿思来想去的,一时也无个决断。
不几日,李家那边捎来了消息,说是瞧中了。白如懿到底是不忍心,便暗地里给唐宁慧报了信:“四妹妹,你是聪慧的人,若是……”她没有多说,最后只道,“你自己想想办法,怎么解这个困局。”
唐宁慧得知后,如晴天霹雳,只好深夜从后门逃出了唐家。
那晚,唐宁慧站在连同面前,牙齿都冷得打战:“连同,我大娘要把我送到李家做妾……”连同凝视着她,下一秒,便拥住了她:“别怕,你以后就别回唐家了。”
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可是,可是……我若是不回去,一辈子就回不去了。”连同的下颌抵着她的头发,缓缓地道:“那就一辈子别回去了,一切有我。”
连同的声音那么低,却让人安稳。那一瞬间,唐宁慧真的以为一辈子短得只不过是几个刹那而已。她与他是可以一辈子的。
唐宁慧无声无息地紧咬着嘴唇,大滴大滴的眼泪淌出了眼角,一颗一颗地落在衣襟上。
自父母去世后,唐宁慧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会为了她的眼泪而心疼了,所以,这几年在唐家,再苦再委屈,她亦未掉过一滴泪。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竟因连同的一句话,她便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就这样,她便跟了他。她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
可不曾想到,那自以为是的幸福,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其间,柳宗亮与俄国人见不得光的“十六条密约”被报纸披露,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民主人士、保皇党、立宪派等纷纷指责,并与全国百姓一起,要求柳宗亮下野。各地军阀虽然纷纷噤口,但皆在看柳宗亮的好戏。
在这种情况下,柳宗亮偕夫人前往自己根基最深的宁州避风头。然而他们的专列一到宁州,刚下火车,便被人行刺,柳夫人当场身亡,柳宗亮身中数枪,虽侥幸未死,却因其中一枪打在了脊椎,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
当时整个宁州城都在严查之下,整个市政厅所有相关部门都人心惶惶,纠察队查了又查,最后圈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她唐宁慧。
在刑讯室,刑讯人员对她尚算客气:“唐小姐,我们亦是了解了情况才请你进来的。秘书室的汪主任跟我们反映,大帅与俄国人签订密约之事,整个宁州市政厅也不过七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就是你。而柳大帅与柳夫人这次的行程,也只有你们秘书室里头的几个人知道。我们排查来排查去,发现唐小姐你的嫌疑是最大的,所以也请唐小姐莫见怪。”说到这里,那人正色道,“唐小姐,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唐宁慧只是摇头:“不是我透露的。密约的事情,汪主任确实让我整理材料,可是我怎么会把这么机密的事情透露给外人呢?柳大帅和柳夫人行踪被透露一事,亦不是我所为。”
徐徐踱步的刑讯人员自然是不信,冷哼一声:“唐小姐,红口白牙的,你叫我如何信你?”唐宁慧道:“一个人做事必须事出有因。刺杀大帅是掉脑袋,搞不好还是灭门的大事,我唐宁慧一介女流,好端端的为何会做这种事情?”
那人听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倒也决断不下,又碍于周璐上上下下地打点,不好对她用重刑,只好不给水不给食物,先饿着再说,这样子也算是对上头有个交代。
唐宁慧在刑讯室里被关了数天,急得周璐走了各种能走的门路,最后不得已,亲自找上了汪孝祥。
汪孝祥跷着二郎腿坐在宽大的西式丝绒沙发上,手执着烟斗,一副极为难的神情:“小周啊,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小唐这个事情可实在是难办啊,大帅那里天天催着我要凶手……纠察队那边又说小唐的嫌疑最大……我若是放了她,实在没办法对柳大帅交代啊。”
周璐扭着腰,风情款款地上前挨着他坐下,放软了声音撒娇:“我的好市长,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小事?”汪孝祥一把摸着她的小腰,装模作样地沉吟:“要不,你说说看,我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放了小唐好?”
周璐来之前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此刻便趁机依偎着他,嗲声嗲气:“我的好市长,您说什么借口好就用什么借口。”汪孝祥淫笑着凑了过来……
周璐用自己的身子把唐宁慧从牢里捞了出来。唐宁慧得知真相后,感动得泪水涟涟:“周璐,你真傻,你为了我,一辈子都毁了。”周璐站在窗前,许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宁慧,没什么毁不毁的,我早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再说了,我若是不救你,只怕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幸好有周璐,否则她和笑之早不在这个世上了。
可是从始至终,那个应该出现的人却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唐宁慧不是傻子,她在刑讯室里头就已经知道了,连同接近她是别有目的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可是现实血淋淋地告诉她,是真的。连同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要的不过是情报。
而她却傻傻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