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不相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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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当天晚上主动睡了客房。

我抱着枕头默默离开主卧的时候,顾衍之看了看我。他大概是看出我有一堆准备好的言辞等着反驳他的话,所以他最后也只是看了看我,一句话没有说。我早早地躺在客房的床上,关了灯辗转反侧。揣测着顾衍之此刻在隔壁房间可能在想些什么。他是否也在辗转反侧。或者已经在不动声色中开始讨厌我。

顾衍之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很冷漠。可以从眼神中就读出他的心不在焉。如果是被冒犯得太厉害,还会在不动声色之中施以警戒。这些都是我经长期观察得出的结果。他一向都把情绪掩饰得很深,不加以挖掘,很难揣测得到。世故早熟如叶寻寻,有时也会给顾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晕头转向。

我想,如果顾衍之像刚才我对待他那样对待我,大概我能当场就哭出来。然而顾衍之终究不是我。说不定他可以像解决公事上任何一件挫折一样解决这件事,过了今天,也许他会离婚离得干脆利落也说不定。

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又不停否定。如此心情矛盾。直到鄢玉的电话打进来询问状况。我回答得有气无力:“就是像之前说的那样。”

“今晚骨头疼了么。”

“没有。”

“那心口疼了么。”

“……”

“需要我安慰一下你么?”

我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你……还会安慰人?”

“因为感情而心疼这种事,以疼止疼一下就可以了么。”鄢玉漫不经心开口,“想一想你接下来会因肿瘤压迫而遭遇的局部肿胀,局部剧痛,以及剧痛导致的失眠,烦躁,以及肿瘤消耗导致的贫血,消瘦,到最后你会疼得没有人形,形销骨立像鬼一样,那个时候你也就没什么心情去理会什么心疼了,不是么?要不我给你看看骨癌晚期患者的照片?我这里有截肢病人的局部照片,保管你现在看了之后精神抖擞,一晚上都沉浸在噩梦中,不会再想起顾衍之的一丁点事。”

“……”

我突然有点理解叶寻寻为什么要跟鄢玉分手了。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然后面无表情回答道:“谢谢你啊,我不需要。”

次日,我和李相南在商场的餐馆中碰面。

相较于鄢玉的不解风情,李相南的话就显得要温和许多。不过也仅仅是相对罢了。这种事情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痒,起不到什么效果。毕竟道理人人都懂,被人劝一次,反倒更痛一层。李相南苦口婆心劝我半晌,最后大概终于觉得我无动于衷的表情看不下去,唯有咬牙放弃。他沉吟一会儿,又转而劝我别的方面:“为什么你就不肯接受治疗呢?就算是癌症晚期,可那也有时间长短的问题啊。我一个叔叔就是个积极例子。说不定你接受治疗了就会出现奇迹,再活上一年两年甚至许多年也是有可能的。你现在这样是癌症病人最忌讳的……”

我低头翻了翻手背,慢吞吞打断他的话:“哎,突然觉得这里有点吵。要不我还是回家好了。”

说完就要起身,李相南立刻闭嘴。带着一点谴责和不甘心地瞪着我。我重新坐下来,叼着吸管看窗外。有澄澈天空,有云舒云卷。有干净街道。有慢慢走过的老人和小孩。有缓缓滑过的白色车辆。空气里有阳光活泼跳动。过了一会儿,我转过脸,有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活着挺好的。李相南。将来我墓碑上需要刻字的时候,你就把这五个字当我的墓志铭刻上去。你千万要记得啊。”

李相南认真说:“你能别说这种瘆人的……”

他的话说到后面蓦然停住,望着我的身后静了静,然后立刻又是一脸的若无其事。却终究没能完全掩饰住。我正要跟着回头,被李相南一把扣住手腕。我垂眼看了看,他已经凑近我耳边:“别回头。顾衍之在后面。”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来解释。面前的落地窗已经映出我身后的景象。我只微微抬了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修长挺拔,只距离我两张圆桌之远。身后聚着四五个正装模样的人,其中一位正是我曾经在顾氏大楼见过的高层主管。

顾衍之突兀地停在那里,剩下的人正有些面面相觑。我不知道这里原来也属于顾衍之的管理范畴。若是知道,我一定远远避开。

落地窗高大明亮,完整地映出顾衍之的眉眼。他的视线正落在我和李相南的身上。嘴角微微抿起,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峻模样。

周围像是都没有了声音。我在落地窗中看着他,想象着他下一步可能有的动作。也许他会上前质问,也许只是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也有可能是将这里的主管叫来,袖手旁观看着我们被请出门外。可是实际上我等了片刻,顾衍之什么都没有做。他站在那里,像是根本忘记了要做的事,只是一言不发地看过来。

我觉得我浑身都动弹不了。

李相南凑在我脸边不足十公分的地方,低声问:“需要我吻你么?”说完又立刻补充,“只是借位。”

我低下头,努力做出平静姿态。一面说:“你敢。”

李相南瘪着嘴看我。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顾衍之还在这里。”

“就是因为他在这里。”我垂着眼,说,“把你的手拿开。”

李相南委屈开口:“我又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的。只不过你的目的差一点就要达到,难道现在你要功亏一篑吗?”

我说:“把你的手拿开。”

他偏过眼仔细看了看我。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实在有些平淡,停顿了一下,还是拿开。我看到落地窗上顾衍之的身影往前迈了一步。又停顿住。我和他的距离已经这样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今天戴的衬衫袖扣。淡金色,正方形。恰是我在去年七夕时买下来送给他的那一对。

那一次他收到礼物,有点惊讶,微微挑起眉尾看过来。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给他送礼物,前前后后暗暗准备了很久。本来是想亲手做一件东西,比如陶土或者围巾之类,然而最终证明难度略大,又不易隐瞒,只有作罢。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一对袖扣,买下来后又觉得他可能不会喜欢,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一直到七夕当天。晚上我终于将礼物递出去时心情其实很紧张,可是我的表情将我的心情掩饰得很好,仿佛很随意的模样跟他讲:“只是一个小玩意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当然最好啊,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他说:“不喜欢的话会怎样?”

我轻飘飘地说:“不喜欢的话我就不送了呀。”说完就跳起来要把袖扣从他手心抠走,被顾衍之一把抱起腰身压进沙发上,接下来就是勾住下巴一通深吻,一直到喘不过气的程度。我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呼吸,听到他说:“你这样的惊喜以后还可以多一点。”

我仰脸看他舒展开的五官。眉眼含有影绰笑意,只这样看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发软。我很想直接告诉他我真的很喜欢他。然而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方式:“你看,我买礼物其实是很认真的啊,钱也是我自己打工赚到的。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有没有觉得更感动了一点呢?”

我被他紧紧抱住,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温度。感觉到他不断亲吻我的脸,像是要融化一般。然后听到他柔声开口:“我想这样。可是早就已经满了,再多不了了,要怎么办呢?”

……

我眨了眨眼,努力想把眼眶渗出来的酸意消化掉。

面前落地窗中映出的修长身影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浑身绷紧,猛然抬眼,在落地窗中正对上他的视线。顾衍之的脚步顿了顿。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深沉看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掩住。我和他对视半晌,慢慢摸索到桌子上李相南的手,后者立刻会意,很快反手握住。又模样关切地安慰了两句。我看到顾衍之的视线落在手上半晌。突然他别开视线,转过身,脚下不停大步离开。

他的身影在落地窗上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小。直至背影拐过转台,再也不见。身后的随从不明所以,隔了片刻才慌忙跟上去。我捂住眼仰起头,想让眼泪统统倒退回去,脸颊却触到无名指上的一点硬意,那是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顾衍之在卧室美人榻边,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指环里面刻有名字,指环外面钻石镶嵌,只稍稍一动,便璀璨得光芒耀眼。相同款式的一枚戒指套在顾衍之的无名指上,我曾经不止一次在看到女子同顾衍之搭讪时,上前一步跟他十指相扣,然后理直气壮地举起来宣布主权。

我们曾经幸福成这样。我们的回忆都这么好。

李相南在一旁看看我,突然有些着慌,手忙脚乱地要找纸巾给我擦脸,一面说:“哎你别哭别哭,你别哭啊。”

我强自镇定,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哭。现在就哭了,以后怎么办?”

“……”他哑然地看看我,然后有点小心地指着我的眼眶,“可是,你现在已经哭了啊。你都没有察觉到吗?”

我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满脸的水泽。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双手捂住脸。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李相南默默递来纸巾,我一把抓过来胡乱擦了擦脸颊。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然后强行翻开手心。我要抽回来,发现自己的手心上满是指甲掐出的痕迹,有两处还隐隐渗出血来。李相南拿纸巾按住,抬头看我:“疼不疼?”

其实根本觉不到有什么疼痛。大概鄢玉所谓的以疼止疼真的有道理。心脏的位置正一阵一阵抽紧,手心上这点相比起来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与此同时我的眼泪也像山洪一样爆发,声音更是难以维持平稳:“哎,李相南,你说这次顾衍之是不是终于讨厌我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去顾宅,而是住在酒店里。鄢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情绪刚刚有所平复。这次他难得没有发挥毒辣舌尖功能,还算温和地开口:“就算你拒绝治疗,总得需要一点儿止疼片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您不是说以疼止疼么,我觉得挺管用的。止疼片暂时用不着,让您费心了啊。您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鄢玉沉默了一下,怒声道:“杜绾,是你跟我要求做心理控制的吧!现在你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怀疑我的医术吗!你敢给我点个头试试!”

“实话讲我是有些怀疑你的医术了鄢医生。”我抹了一把脸,终于决定实话实说,“你究竟有没有做成功啊?顾衍之现在看起来根本不相信我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你告诉我试试!”

鄢玉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五倍:“你以为一个大活人是木偶吗!心理控制的过程本来就很像过敏反应!把本来不是自身的观念强行快速灌输进去,稍微不慎就会功亏一篑!更何况顾衍之那种人本来心志坚定,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成现在这样你知不知道!心理控制本身就是一个消灭跟反消灭的过程!一个人随着时间才能消化这些观念你懂不懂!等他真到放弃你了,有你哭的时候!”

“……”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不懂医术还装懂的人!要不是看在你是癌症病人的份上我真懒得理你你知不知道!别以为你是病人你就有特权!给我道歉!我要求你立刻给我道歉!”

“……”我立刻诚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您别生气。”

“我本来还考虑要不要告诉你,现在看我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鄢玉阴阳怪气余怒未消,“你不是觉得顾衍之根本就没被影响么,很好。很好!再过几个月,你要是没在媒体上看见顾衍之跟叶矜在一起的消息,我鄢玉跟着你姓杜!我去派出所改名杜玉你信不信!”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鄢玉停了停,语气慢慢平静下来,“顾衍之到底也算是我半个发小,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俩离婚之后单身一辈子。叶矜既然已经喜欢他喜欢了这么多年都不结婚,我干脆把你跟顾衍之拆开的同时,再顺便把他俩凑成堆,总比顾衍之一个人孤独终老要好。”

我张了张口,半晌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鄢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杜绾,你不要怨恨我。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毕竟我得给活人打算。当然,刚才我其实也是气话,并不一定就保证叶矜跟顾衍之以后在一起。这是心理跟感情,不是中药和西药。我只是试着劝说顾衍之这样去做一做,他究竟听不听,我并没有什么把握。”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面淤青未消,下午的时候被李相南强行贴了两片创可贴。隔了良久,我对着电话缓慢地哦了一声。轻声回答:“那也很好啊。”

挂断电话后不知发呆了多久。再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穿衣镜中映出的自己,眼圈明显泛着红,脸上也隐隐有些浮肿。并且嘴角下沉,明显是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模样。再次觉得今天不回顾宅的决定是正确的。正打算去洗一洗脸,房间门板忽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下一刻听到顾衍之的平静声音:“绾绾。”

我浑身陡然僵硬。听到他又开口:“开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谈一谈。”

我赤着脚走过去。在门边站定一会儿。努力语气镇定地问他:“你想谈什么呢?”

他在外面沉默片刻。再开口时,低沉轻缓,带有再熟悉不过的温柔声线:“不管怎样,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捂住嘴,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是我把他逼成这样。我以前还跟叶寻寻认真讲,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欢,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还什么都不说。这简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会忍心看到我喜欢的那个人因为我的蓄意而受到伤害。

我那时说得信誓旦旦。可现在我所说的话做的事要比叶寻寻曾经做的残忍百倍。我让顾衍之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都是不动声色,骄傲矜贵的样子,没有什么人奈何过他半分颜色。现今我却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

我贴近门边,从猫眼往外看。顾衍之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只小小的纸盒。我看清楚纸盒外围的花体标记,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厅做的甜点。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基本是一天一块,直到因为蛀牙而作罢。后来仍然时不时被顾衍之带回家里一两块,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说是顺路。后来我才从叶寻寻那里知道那家餐厅其实不准外带,只是因为顾衍之才得到额外特权。

被顾衍之喜欢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处。这样的好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罢了。

我渐渐觉得站不住。沿着门板慢慢滑下去。觉得心脏尖锐发疼,紧紧捂住。外面沉默了片刻,一时间静寂得没有声音,我恍惚还以为是顾衍之走了,却听到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鄢玉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别人。”他的声音低低地,有点慢,是一字一句说出来,“半年前你去A城实习,这一次又去,他说他两次都见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没有说过谎话,可是这一次我不能相信。”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泪扑簌簌落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看着你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觉。你一直善良专心,不可能轻易为了所谓的新鲜感轻易跟我离婚。你在十五岁的时候跟我说你喜欢我,你说过一生都会对我很好。我知道你当时不仅仅是随口一说。去A城之前商定过要回来试婚纱,还有蜜月选择在哪座小岛上度假,这些你统统都答应得很好。我没有办法告诉自己,你在这短短几天里突然就能变了心。我不能相信。

“纵向的岁月我没有办法填补,可是李相南不会比我更了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脚掌宽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记在哪里。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习惯息事宁人的心理,还有嘴硬其实是在撒娇的目的。你什么时候想独处,什么时候想人陪,什么时候会害怕,什么时候会恼怒,他统统不会比我更清楚。我宁愿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诉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难你来找我,都不会是一件丢脸的事。绾绾,你可以对我哭,对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闹,我都有足够的把握和耐心陪着你一起变老。只唯独不可以像现在这么对待我。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打开门。

眼前泪水模糊。顾衍之等在那里,浅色衣衫,一贯的优雅从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里没有隐忍成这样,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再难受不过。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他,那时他那么沉静悠闲,不紧不缓,连指尖都很好看,礼仪举止和山中的人们全不相同。那时他的一把声线就像是山中徐徐而过的春风,温柔得让人迷恋。

我一度以为这是上天给予的缘分。如今却发现过早地下了定论。我们有足够的机缘,却没有一直的好运气。

我想现在我的模样必定是一塌糊涂。可我又完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顾衍之的话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无从反驳。还没有想完,已经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过去,抵在墙上。

纸盒掉落在地上。他捞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来。我的齿关被撬开,口腔中被从未有过地掠夺扫荡。渐渐有咸腥的味道。顾衍之向来注重举止与场合,他手把手教过我完美的礼仪,他一直将这些礼仪执行得很好。可是现在他将我压在走廊墙壁上,身体密密贴合,他吻过来的力道长久而凶猛。我的嘴唇渐渐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罢休,可是又分明感到弥漫而来的浓郁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开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没有掉下去。他在亲吻我的眼睛,被眼泪浸得冰凉的脸上有温软的意味。很想让人不由自主靠近过去。他看住我,话一字一字地响起:“绾绾,收回你之前的话。我们重新来过。”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一贯强大沉稳。他不曾这样放下身段,用这样的语气请求过任何一个人。我紧紧掐住手心。

我低下头,说:“可是难道你就没有讨厌我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讨厌你呢?”

“你既然是说重新来过,就说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诉你的话是真的。我确实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陈仓,鄢玉这次也没有说谎。都是我在骗你。”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这样的话。”

我浑身一僵。

他说:“你在骗我的,对不对?”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我没有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在脚踏两只船,我人很坏,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负你。我把你骗成这样,你应该讨厌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对不对?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你。我其实罪无可恕。你怎样想我都可以。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对不对?”

他垂着眼睛看着我,不讲话。我索性一口气说出去:“你去找叶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她那么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欢。我确实不喜欢你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好?”

我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谎言。死死掐住手心。我想,哪怕现在他再多说一个字,我都会功亏一篑。

我忍了这么久,自制力已经到了撑不住的边缘。

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在我即将跌倒的最后一刻稳稳接住我。在我最孤单无靠的时候收容我。在我最灰心绝望的时候告诉我他喜欢我。他曾经及时出现过许多次。那么现在,只要他叫我一声绾绾,或者再重复一遍说我在骗他,我会立刻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诉他一切。

可是他一句话没有再说。慢慢放开怀抱。然后退出半步之外。片刻之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顿。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顾衍之以前说过,背影会带给人一种悲伤的意味。如果可以,他会尽可能让我走在前面。从那之后的每次出差,他总会尽量避免我看着他离开。可是今天我一连两次见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只花了很短时间就消失在走廊拐角。从那以后的一周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我只在近日的新闻中见过他一次,出现在一次时尚晚宴中。照片上他穿一身再低调不过的黑色丝绒礼服,却眉眼清俊,在一行人中最为打眼,面孔上有不达眼底的淡淡笑容。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旁李相南盯着我看了同样时间。然后他幽幽开口:“舍不得?那就直接回家告诉他真相好了。”

我说:“你们男生在路上看到个美女还盯着回味很久呢,我就随便当美男子看一看都不行吗?”

“你这叫随便看一看吗?你的目光简直要把屏幕烧出一个洞来了你知道吗?”李相南说,“你不舍得就是不舍得,逞什么强呢?”

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收拾情绪。在第三天找到律师,约在露天咖啡馆,讲明相关财产转让事宜。我简明扼要说完来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会儿,迟疑着说:“杜小姐,你是,顾氏董事长顾衍之的,妻子?”

当天的天气有点儿阴沉,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说:“不是。”

他有点儿讪笑:“杜小姐在开玩笑。就算你戴着眼镜别人认不出,可是这么庞大的一笔数字摆在我面前,除了是顾衍之的妻子身份,还能是谁。全市的人都知道顾氏的董事长呵护自己的配偶呵护到了独家私有的地步。我内人还常把顾董为爱人做过的那些事念叨给我听呢。再说两年前你们结婚登记时,顾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给人津津乐道。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杜小姐今天心情不太好?”

“没有。”

他噢了一声,突然变得有些过分的热情和兴奋,同我说:“杜小姐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这些财产转回顾先生的名下呢?其实杜小姐和顾先生既然这么伉俪情深,谁的名下也没有什么区别。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产等等归在自己名下,用来增加安全感的吗?杜小姐为什么会想着要反着来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种遇到江湖骗子的感觉。明明今天上午预约的时候负责人特别讲明这个姓章的律师是本市在这方面最专业最著名的律师之一。其专业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时的美金咨询价格来证明。现在看来,分明是发货实物与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真的是姓章么?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

他说:“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说完殷切地看着我,“我听说,杜小姐的父亲是杜思成先生是吗?我还听说,杜小姐是在十几年前被顾董从西部山区带回T城的是吗?是这样吗?那时好像顾董也才二十岁左右吧?这么多年过来了,杜小姐和顾董的感情还是这么好。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真是让人艳羡啊。”

我没有说话。

这几年间,这种类似的感情很好的话,我已经从不同的人嘴中听过无数遍。收获过无数或歆羡或嫉妒的眼神。始终觉得骄傲而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

十几年前的那个暮春时候,山中时光好得一塌糊涂。我将一个人紧紧抱住,不肯松手。鼻间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将蒙着的布料从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而我面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长,眉眼间有淡淡促狭,却同时还有一点温柔笑容。

从开始,到现在,一帧一帧回忆起来,恍然一场美梦。

三天后,章一明把新的一份财产转让书摆在我面前。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字的时候,他才张了张口,说:“杜小姐,你都不看一看的?”

“我相信你。”

他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从我手里把协议书夺过去,刷刷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你看看,前一页那些不动产尚且不说,单是这一页的股票和分红就能买下这里半条商业街,你当真要签这份协议?”

我点点头,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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