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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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赋

若①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②巨首。垂耳抱角③,毛革疏厚,牟④然而鸣,黄钟⑤满脰⑥,抵触隆曦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⑧。自种自敛,服箱⑨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⑩。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11},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12}莫保;或穿缄縢{13},或实{14}俎豆{15},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16}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17}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18}。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已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注】

①若:你。②魁形:体形魁梧。③抱角:牛头两角相对弯曲,形如环抱。④牟:同“哞”,牛之呜叫声。⑤黄钟:形容牛叫声。⑥脰(dòu豆):脖子,这里指牛的喉咙。⑦隆曦(xī稀):烈日。⑧往来修直:往来耕地,翻出的垄沟又长又直。禾黍,泛指农作物。⑨服箱:拉车。服,“负”的假借字。箱,车厢。⑩不适口:即吃不饱。适,到。一作满足讲。{11}蹶(jué决)块:倒在地上。{12}肩尻(kāo考):指全身骨肉。肩,指前腿部分。尻,屁股。{13}缄縢(jiānténg尖藤):绳索。{14}实:充实,引申为盛。{15}俎(zǔ组)豆:古代祭祀时盛祭品的器皿。{16}曲意:尽意,挖空心思。{17}藿菽(huòshū获叔):豆叶和豆子,这里泛指上等饲料。{18}惊辟:吓得避开了。辟,同“避”。

赋,古代一种文体,多用铺陈排比之手法状物、抒情。这篇小赋是柳宗元被贬谪永州期间的作品。永贞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及其同道都备受排挤打击,有的被贬谪荒,有的甚至被害致死,但他对自己事业的信念仍然坚守不渝。

《牛赋》就是一篇体物言志、托物寄情之作。柳宗元把自己比做牛,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比做“羸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勤勤恳恳做了许多有利于天下的事,却得不到好报;而那班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劳无功,无益于世,却因为善于钻营取巧享受厚禄,通过这一形象对比抨击了当时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发了自己强烈的不满情绪。

在这篇抒情小赋中,柳宗元紧紧抓住牛的特征,形神兼备地描绘了牛的形象,情深意切地颂扬了牛的精神。赋开头六句“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黄钟满脰”勾画了牛的外观声貌,乃至皮角骨肉,成功刻画出一头牛任劳任怨的奉献形象,开篇点题,直冲牛而来。

紧接着就对牛的外形进行了描述:体魁头大,两耳下垂,两角合抱,毛疏皮厚,叫时声音洪亮,仅用了16个字就在读者的心中树立了牛高大、矫健、憨厚、魁伟的形象。接下来写牛勤奋耕作,它头顶烈日,背负着沉重的犁耙默默无闻地耕耘着土地,然后农人种下庄稼。从播种到收获,都离不开牛的辛勤劳动。收得的粮食,送入官仓,养活百姓,穷的富了,饥者饱了,牛对人类可谓功德无量。然而牛不图享受,只习惯于在田地荒野中脚踏泥泞的土块。寥寥数语,就把牛勤勤恳恳、默默贡献的品德描绘得活灵活现。牛“利满天下”,还表现在它浑身上下都是宝,一切都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臀,用途极广,或作食品,或作绳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观之,物无逾者”。对牛的高贵品质,给与了极高的评价。

赋的后一半笔锋一转,羸驴“曲意随势”“不耕不驾”,反而坐享其成。尤其第三段落,只有6句,24个字,却句句力匹千钧。“牛虽有功,于己何益”,这一愤激的反语,对牛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强烈地为牛抱打不平。“命有好丑,非若能力。”牛与驴的天壤之别,这是命运使然,决不是能力所能改变的。既然如此,就只好“慎勿怨尤,以受多福”了。

一百多字的《牛赋》,把牛“日耕百亩”的献身精神和“利满天下”的无量功绩刻画得入木三分;把驴“不耕不驾”的懒散傲慢和“善识门户”的投机钻营揭露得淋漓尽致,写尽了趋炎附势的小人飞扬跋扈的模样。牛与驴的对比,相互衬托,使牛的形象显得更加魁伟,更加高尚,造成强烈的相反相成的效果。

《牛赋》的可贵效果,不仅在于思想蕴意的光华,更在于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无论是刻画牛,还是描述驴,作者都抓住了事物的特征,细致入微,到了形神毕现的地步,以至于托物言志水到渠成,丝毫没有牵强附会之感,文笔简练而含义深远。

后人评论

章士钊:“子厚为文,善于持喻,然其妙处,在分寸不溢,一出口即如人意之所欲言,凡吾谓此赋为叔文写照以此。”

囚山①赋

楚越之郊②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③兮,若重墉④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裂而为壕⑤。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⑥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⑦,蒸郁勃其腥臊⑧。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沍而为曹⑨。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⑩兮,虎豹咆\代狴牢{11}之吠嗥。胡井眢{12}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13}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14}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15}。

【注】

①囚山:囚禁于山,被山囚禁。这是个比喻的说法。②楚越之郊:楚地和越地的郊外。楚、越本是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名,大致相当于今之江浙、两湖一带,这里借指永州。③离迾(liè列):遮隔。④重(chóng崇)墉:重重叠叠的城墙。⑤轶:超过。坼(chè彻):裂开。⑥不亩平:没有一亩平地。⑦沓(tǎ踏):会合。渍:浸湿。⑧郁勃:形容臭味强烈。腥臊:臭恶的气味。⑨沍(hù户):寒冷凝结。曹:偶,对偶。⑩丛棘:古代囚犯人的地方,四周用棘条堵塞,防止犯人逃跑。{11}咆\(hǎn喊):虎豹咆哮声。狴(bì闭)牢:监狱。狴,即狴犴,传说是看守牢门的野兽。{12}井眢(yuān渊)以管视:意即坐井观天。眢,无水的枯井。{13}幽昧之罪:不明不白的罪名。{14}兕(sì寺):似牛一角,即犀牛。{15}滔滔:连绵不断的样子。

元和九年(814),恰值柳宗元被贬在永州,名为官吏,实则囚徒。在《囚山赋》一文中,他将永州的山看做囚禁自己的牢墙,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生活感受,抒发他因参与永贞革新而遭贬谪的愤慨和痛苦,感情沉郁激荡,写景文字多隐喻着现实的黑暗与世路的艰险,是骚体赋的名篇。

《囚山赋》是一篇抒情赋,用幽思苦语写成,读之令人凄恻。前半部分扣住主题上的“山”字,大做文章,反复描写,不仅写到山水自然的荒莽凶险,展现了自己遭到无枉贬谪的悲愤心。永州群山环绕的景象,借景抒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囚徒,被禁锢在南方蛮荒之地。

将《永州八记》与《囚山赋》对读,同样是永州的山水,然而因为作者感情前后迥异,所以描绘出来的风景也风马牛不相及。正因为心中苦闷,所以柳宗元看到连绵不绝的山水之时,产生的不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是无穷无尽的厌恶之情了。于是眼中的山就变得“争生角逐”“阳不舒”“群阴沍”了,这是作者客观感情的外化。

后人评论

刘晌《旧唐书?柳宗元传》:“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者为之凄侧。”

封建①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②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③,鹿豕狉狉④,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⑤、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⑦,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⑧,邦群后,布履星罗⑨。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11}会同,离为守臣扞城{12}。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13}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14}者有之,天下乖戾{15},无君君{16}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17}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18}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19},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20}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21},圜视而合从{22},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23},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24}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25}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26}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27},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28}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29},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30},不闻延祚{31}。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32},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注】

①封建:指“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即奴隶制时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赐给贵族,在封定的区域内建立诸侯国,世代相传。②生人:生民,人类。③榛(zhēn真)榛:草木杂乱丛生的样子。④狉(pī批)狉:野兽成群奔跑的样子。⑤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⑥里胥:里长,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的小吏。⑦连帅:十国诸侯的首领。⑧五等: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⑨布履星罗:诸侯国遍布各地,像繁星罗列一样。⑩辐(fú福):车轮上连接外缘的轮和中央轴心的直条。{11}朝觐(cháojìn朝晋):是指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叫“觐”。{12}扞(hàn捍)城:保卫天子的将帅,此指诸侯。{13}射王中肩:周桓王十三年(前707),率诸侯伐郑,郑庄公领兵抵抗,王师大败。郑大夫祝聃射桓王,箭中其肩。{14}诛苌(cháng长)弘:杀死周敬王的大臣苌弘。{15}乖戾(lì利):反常。{16}君君:把君主当做君主对待。第一个“君”宇作动词用。{17}末大不掉:即“尾大不掉”,比喻上弱下强,指挥不动。掉,摇摆。{18}殄(tiǎn舔):灭亡。{19}雄图:险要之地。{20}亟:屡次。{21}负锄梃(tǐng挺)谪戍之徒:扛着锄头木棍的被惩罚去防守边疆的人,此指秦末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军。{22}圜(huán环)视:互相顾视的样子。合从:本指战国时东方六国联合以抗秦,此指全国各地联成一体反抗秦王朝。{23}徇(xùn训)周之制:沿袭周朝的分封制。徇,依从。{24}陵迟:衰落。{25}桀猾:凶悍狡猾的人。此指反叛的藩镇。{26}秩:官职的品级,官阶。{27}黩(dú读)货事戎:贪财好战。{28}掩捕:乘人不备而予以逮捕。{29}奸利浚(jùn俊)财:非法取利,搜刮钱财。浚,指拿、取。{30}二姓陵替:历史上的魏、晋两代衰亡。二姓,指魏国的曹氏和晋朝的司马氏。{31}不闻延祚(zuò坐):没有听说国运长久。祚,帝位。{32}继世而理:喻一代继承一代地统治所封领地。

《封建论》是柳宗元于贬谪永州时期创作的最为重要的一篇政论文章,也是他政论文的代表作。本篇结构严谨、逻辑缜密、观点独到、文气磅礴。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秦汉魏晋唐,通过大量历史事实对分封与郡邑两种政治体制的优劣利弊进行了深刻的缕析与评述。之所以有“封建”之制,其原因“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举奉之”。因此,“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文中所论的分封制,指的是“封国土,建诸侯”,是一种适应商、周奴隶制社会需要,把全国分为许多由世袭诸侯统治的小王国的政权制度。后来这些诸侯小国闹独立,造成国家的分裂,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暴露出这种制度的不合理性。到了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的现象愈演愈烈,和这种局面相配合,倡导分封制的论调又盛行起来。针对此等情况,柳宗元就写了这篇《封建论》,论述分封制和郡县制产生的原因,肯定郡县制才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并给予各种鼓吹恢复分封制的谬论以有力的驳斥。

柳宗元的论述从立论到论证到结论,一气呵成,大开大合。先说天地、国家之初的演变,再论政治体制的形成,并历数分封体制下的种种弊病,然后与郡邑制进行比对,认为要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就必须有一个适合人才生长和脱颖而出的环境,即形成一个“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的流动机制,从而证明郡县制取代分封制是社会发展的大势所趋。本文把总结历史经验和现实思想政治斗争结合起来,通过揭露分封制的种种弊端,借以猛烈抨击腐朽跋扈的藩镇割据势力,表现出高超的识见和鲜明的现实针对性,通读下来,具有势不可挡的辩论力量。苏轼评价说:“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征、李百药、颜师古,其后则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后人评论

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评语卷二:“识透古今,眼空百世”。

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①,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②,父爽为县吏赵师韫③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④,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⑤之。

臣闻礼⑥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⑦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⑧,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⑨,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⑩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1},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12}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13},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14}为大耻,枕戈{15}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16},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17}不暇,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18}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19}奉法之吏,是悖骜{20}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21},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22}:“调人{23},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24}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25}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26}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

①伏见:看到。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时的表敬之辞,下文“窃”同。天后:即武则天(624—705),名曌(即“照”)。废睿(ruì锐)宗李旦自立,后人因称武则天。②同州:唐代的州名,相当于今陕西大荔。下邽(guǐ归):县名,今陕西省渭南县。③县吏赵师韫:当时的下邽县尉。④旌(jīng京):表彰。闾:里巷的大门。⑤过:错误,失当。⑥礼:封建时代道德和行为规范的泛称。⑦黩(dú独)刑:滥用刑法。黩,轻率。⑧僭(jiàn见):超出本分。⑨制:制定,规定。⑩刺谳(yàn厌):审理判罪。{11}原:推究。端:原因。{12}州牧:州的行政长官。{13}蒙冒:蒙蔽,包庇。{14}戴天:头上顶着天,意即和仇敌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15}枕戈:睡觉时枕着兵器。{16}介然:坚定的样子。自克:自我控制。{17}谢之:向他认错。{18}愆(qiàn千):过错。{19}戕(qiāng枪):杀害。{20}悖骜(bèiào倍傲):桀骜不驯。悖,违背。骜,傲慢。{21}邦典:国法。{22}《周礼》:儒家经典之一,内容是汇编周王室的官制和战国时代各国的制度等历史资料。{23}调人:周代官名。{24}《春秋公羊传》:即《公羊传》,为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25}推刃:相互往来相杀不止。{26}狱:指案件。

《复仇议》是陈子昂的《复仇议状》的简称,是一篇很有名的驳议之作。徐元庆为父报仇,杀了父亲的仇人,然后到官府自首。对于这样一件事,陈子昂提出了杀人犯法应处死罪,而报父仇却合于礼义应予表彰的处理意见。柳宗元却认为这不但赏罚不明,而且自相矛盾,指出徐元庆报杀父之仇的行为既合于礼义,又合于法律,应予充分肯定。于是写下了这篇驳论,在今日看来,虽然文章的主旨是要说明封建主义的礼义和封建主义的法律的一致性,但在吏治腐败、冤狱难申的当时,仍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本文大胆立论,观点鲜明。柳宗元引经据典,说明陈子昂的主张自相矛盾,背礼违法,造成混乱。文章虽然从维护封建的“礼”与“法”的尊严出发,调和为亲报仇与守法之间的矛盾。然而,作者在行文中,却侧重于说明官吏违法杀入应当受到惩处这个观点,对人民群众反抗暴虐官吏的行为客观上予以支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和批判了吏治黑暗和官官相护的社会现实。

因此可以认为,柳宗元《驳复仇议》是一篇高扬以人为本思想的光辉篇章。它以对弱者的深切同情,批驳初唐陈子昂“既诛且旌”的论点;并阐述了“调”,即“和谐”在处理社会矛盾中的作用。

此外,文章分析透辟,语言精练而准确,驳论鲜明有力,反映了柳宗元散文“峻洁廉悍”的风格,被后人称赞为是一篇说理精辟的经典议论文。

后人评论

茅坤:“陈、柳、韩三人议均为《新唐书?孝友传》引录,可称其是对孝子复仇最具代表性的三种议论。若论思想境界,自以为柳文为高。”

段太尉逸事状

太尉①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②。王子晞为尚书③,领行营节度使,寓军④邠州⑤,纵士卒无赖⑥。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⑦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⑧,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⑨,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⑩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11},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2},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13}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14}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喻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15}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6},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17}。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18}。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19},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20},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21},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22},戒其族:“过岐{23},朱泚幸致货币{24},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25}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26}。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27}。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28}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29}。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30},过真定{31},北上马岭{32},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33}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3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35},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36}。谨状。

【注】

①太尉:唐代最高武官官衔,不常设。文中段太尉指段秀实。②汾阳王:即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肃宗宝应元年(762)进封汾阳王。③“王子晞句”:郭晞,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随父征伐,屡建战功。④寓军:在辖区之外驻军。⑤邠(bīn宾)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⑥无赖:横行。⑦货:财物,这里指贿赂。⑧嗛(qiàn欠):满足。⑨釜:锅。鬲(lì立):三脚烹饪器。瓮(wèng翁):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⑩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人,李广弼部将,广德二年任邠宁节度使。{11}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12}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为避李世民、李治讳而改。{13}都虞候:官名,军队中的执法官。{14}躄(bì必):跛脚。{15}戢(jī集):管束。{16}晡(bū逋)食:晚餐。晡,申时,下午三至五时。{17}柝(tuò唾):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18}太尉句: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19}巽(xùn迅):通“逊”,委婉。{20}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21}赭(zhě者):赤褐色。{22}司农征:为司农寺长官,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23}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24}朱泚(cǐ此):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时为凤翔府尹。货币:物品和钱币。{25}识(zhì志):标记。{26}太尉句: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27}史馆:国家修史机构。{28}出入:大抵,不外乎。{29}所立如是:指太尉律己和处事就是如此。{30}斄(tái台):同“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31}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宁”之误。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32}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33}校:中下级军官。{34}姁(xǔ许)姁:和善的样子。{35}色:脸色。物:此指人。{36}执事: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这里指韩愈。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做过节度使、司农卿,后来因为反对朱泚,在谋反中被杀害,追封为太尉。柳宗元为此深入民间,在对段秀实的事迹作了认真调查研究以后,力求在事实确凿的基础上,表现出人物的风貌。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这是一篇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全文写人栩栩如生,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刻画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

全文共写了三个事件。第一个事件:勇服郭晞。作者依次写悍卒肆志,自荐平乱,诣营陈辞,请留宿营,突出了段秀实外柔内刚的性格。特别是文中“注”和“植”两个动词,非常有力地突出了段秀实的“勇”。面对郭晞士卒的嚣张气焰,段秀实临危不惧,不带卫士,不带佩刀,他知道要制服郭晞的士卒,不能凭借武力,只能晓之以大义。这就充分体现了段秀实善于用柔,平易而又刚强的个性。

第二个事件:代民偿租。段秀实除了能以刚勇战胜对方外,还具有仁信爱民之心。这则逸事叙述他同情、救助、安抚一个无力交租而惨遭毒打的农民。作者通过段秀实一系列行动,展现了他对农者的怜悯之情。

第三个事件:拒收贿赂。段秀实不仅具有不畏强暴、疾恶如仇、爱民如子的高贵品质,而且还有清正廉洁的节操。作者写段秀实洞察朱泚之心,拒不收礼,将礼物栖之梁木的逸事,颂扬了他的高风亮节。

最后一段交代写作本文的时间、原因及材料的来源,以说明逸事状内容之不谬。

此外,本文的三则事件采用了倒叙的方法,这主要是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段秀实的三件逸事,如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安排结构,那么“拒收贿赂”一事在先,“勇服郭晞”在后,但作者叙事时有意将先后顺序颠倒。作者在最后一段点出自己的良苦用心,是为了反驳当时一些别有用心的对段秀实的污蔑。这些人编造“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的流言贬低段秀实宁死不附叛贼的英壮行为,柳宗元则突出强调段秀实临死不屈的行为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

三则逸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虽名异,彼此间也无联系,但其精神是相通的。从作者客观的叙述中,使人感受到了深沉的赞颂之情。柳宗元有多篇行状,而这是写得最好的一篇,堪称记人散文的精品之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凡逸事有三:一写其刚正,一写其慈惠,一写其清节。段段如生。”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①,无御之者。然得而腊②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③,去死肌,杀三虫④。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⑤。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⑥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⑦?余将告于莅事者⑧,更若役⑨,复若赋⑩,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11}。殚其地之出{12},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13},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4}。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15}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16},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17}。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18}。

【注】

①啮人:咬人。②腊(xī昔):制成干肉。③已:治好。大风:麻疯病。挛踠(luánwǎn峦宛):手脚曲不能伸。瘘:脖子肿。疠:恶疮。④三虫:人体内寄生虫。{5}赋其二:每年征收两次。⑥戚:悲戚,悲伤。⑦若:你。毒:怨恨。⑧莅事者:指主管政事的官员。⑨更若役:更换你的徭役(指捕蛇这件事)。⑩复若赋:恢复赋税。{11}乡邻之生日蹙:乡邻的生存一天比一天困窘。蹙,困窘。{12}殚其地之出:竭尽土地的出产。殚,竭尽。{13}顿踣(bó博):困顿倒闭。{14}相藉:相压。{15}隳(huī灰)突:骚扰。{16}恂(xún寻)恂:耽心,谨慎。{17}齿:指年纪。{18}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等待观察民情风俗的官吏获得此记。人风:民风。

“说”是一种文体,主要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捕蛇者说》是柳宗元作品中被后人传诵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创作于元和十年(815)。

期间柳宗元受到排挤,贬居永州,在政治上很不得意,但困苦的生活经历和黑暗的社会现状,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识,使他对人民的疾苦有所同情。这篇《捕蛇者说》通过对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三代的悲惨遭遇,尖锐地揭露了从唐玄宗天宝后期至作者被贬官永州时约六十年间人民的苦难生活(苛重赋税的压榨,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劳动人民纷纷走上逃窜死亡的道路),突出了“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这个中心思想。

本文是通过记事来说理,以记叙为主,结合适当议论、抒情,文章前两部分是记叙,后一部分的议论则是前面记叙的必然归结。开头文章形象介绍“永州之野产异蛇”,“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但永州人却“争奔走焉”这一矛盾现象,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暗示了当时的世上还有比毒蛇更毒的东西,使读者产生了急切读下去的愿望。在写毒蛇之“异”时,从三个方面加以描绘:一是颜色之异,二是毒性之异,三是用途之异,可以用来治愈多种病痛。因而皇帝发布命令,一年征两次,可以抵应交的租税,因此从那以后“永之人争奔走焉。”“争奔走”三字,就把永州百姓争先恐后冒死捕蛇的情景展示出来了。

第二段从“有蒋氏者”到“又安敢毒耶”,作者由蛇毒写到“异蛇”,引出捕蛇者——蒋氏。先写蒋氏三代捕蛇之“利”,继而写捕蛇之“害”——“吾祖”“吾父”“吾”三代有的“死于是”,有的“几死者数矣”。一个“且曰”,将写“利”转为写“害”,再写蒋氏的神情“貌若甚戚”,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捕蛇”并非好事,“争奔走焉”实属无奈,字里行间,深含悲苦。明明是备受毒蛇之苦,却说独享捕蛇之利,在这极为矛盾的境况中,更见其内心的酸楚。把捕蛇者悲痛在心,哀形于色的情态勾勒了出来。

接下来说,作者感慨“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在为蒋氏的不幸遭遇悲痛的同时,好心地提出了一个解脱危险的办法。可出乎意料的是蒋氏并没有接受,他“大戚,汪然出涕曰……”蒋氏的这番话态度同样恳切,语气也十分肯定,表明了毒蛇可怕,但赋敛之毒更可怕。通过对“捕蛇”“赋敛”之间“利”与“害”的一系列对比,说明了“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经过层层反衬铺垫,作者最后感叹“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卒章显志,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主题思想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全文这种于叙述中间或抒情的写法中,最后这一番议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果说“苛政猛于虎”强调的是一个“猛”字,那么本文就紧扣一个“毒”字,既写了蛇之毒,又写了赋之毒。并且以前者衬托后者,得出“赋敛之毒”甚于蛇之毒的结论。

本文在写作手法方面,除了边叙述边议论之外,还运用对比、衬托手法描绘蒋氏这个极富特色的人物。特别是他不愿意丢掉冒死捕蛇这一差使的大段申述,讲得是既有具体事实,又有确切数字;既有所闻所见,又有个人切身感受;既有祖祖辈辈的经历,又有此时此刻的想法;既讲述了自家人的不幸,又诉说了乡邻们的苦难。不仅使人看到了一幅统治者横征暴敛下的社会生活图景,也让人感到此人的音容体貌宛在眼前,有血有肉,丰满传神。通篇读来,《捕蛇者说》内容详实,人物突出,批评深刻,笔端犀利,堪称散文中的杰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卷七:“前极言捕蛇之害,后说赋敛之毒,反以捕蛇之乐形之,作文须如此顿跌。”

桐叶封弟辩

古之传者①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②,戏曰:“以封汝。”周公③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④。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⑤,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⑥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⑦,亦将举⑧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⑨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⑩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11},从容优乐{12},要归之大中{13}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14}。又不当束缚之,驰骤{15}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16},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17},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18},史佚{19}成之。

【注】

①传者:编纂史书的人。②小弱弟:指周成王之弟叔虞。③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朝开国大臣。④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是晋的前身。⑤不中之戏:不适当的游戏。中,同“众”,合适,恰当。⑥苟:轻率,随便。⑦妇寺:宫中的妃嫔和太监。寺,宦官。⑧举:指君主的行动。⑨要:凡,总之。⑩遂:成。{11}道:正道,指思想和行为的规范。{12}优乐:嬉戏,娱乐。{13}大中:指适当的道理和方法,不偏于极端。{14}辞:解释,掩饰。{15}驰骤:指被迫奔跑。{16}自克:自我约束。克,克制,约束。{17}缺缺:耍小聪明的样子。{18}唐叔:即叔虞。{19}史佚:周武王时的史官尹佚。史佚促成桐叶封弟的说法,出自《史记?晋世家》。

“辨”是一种用于辨析事物的是非真伪而加以判断的论说文体,这篇文章与韩愈的《讳辩》一样,都是这种文体代表性作品。“桐叶封弟”是一个流传很久的典故,出自《吕氏春秋》。周成王与他的弟弟姬虞一起玩耍,并顺手剪了一片梧桐树叶当做玉珪赠给姬虞,并说要用这个来封赠姬虞。姬虞很高兴,就告诉了周公旦。周公旦因此请求拜见成王,问成王是否封赠了姬虞?成王解释那是偶尔的开玩笑而已,周公旦却严肃地对成王说:“臣闻之,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这个典故宣扬的是封建时代“君主无戏言”,教育后人应该“诚信为本”。

对这样一个历史事件,前人不过读读而已,从未提出质疑,但柳宗元却从这个无从考证的故事出发,围绕重臣应如何辅佐君主这一中心发挥议论,从而阐述自己的独特主张。他认为,把君主随便的玩笑当做金科玉律,绝对地予以服从是荒唐的。他义正词严地指出“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对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如何,不能拘执盲从。层层辩驳,步步推进,使“天子不可戏”之说的谬误昭然若揭。这种批驳言论在君主至高无上的封建专制时代,是相当大胆的说法。

全文分四个段落。第一段,介绍桐叶封弟的故事。作者用了四十几个字叙述故事,十分简略。突出的是:“王曰:‘戏也。’”而周公却偏要郑重其事,理由是“天子不可戏”。开篇引述“古之传者”的话,树立辩驳目标。第二段,表明自己的看法,分析周公的过错。劈头一句就指出了臣子把君主的戏言也当做金科玉律是错误的,并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接下来的段落中,柳宗元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不能盲从于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怎样。

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花费大量精力阅读古今史书,对历史和现实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辨别失败的原因,其中充满着对现实政治的关怀。这一篇短小精当而见解甚深的力作,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完成的。文章论辩反复曲折,波澜起伏,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故《文选》莫载,而刘勰不著其说。至唐韩柳乃始作焉。”可以说,这篇文章通篇闪耀着深刻的思想光芒,不愧为辨体文中的力作。

文章的用意不在于“辩”桐叶封弟这件的真伪,而是“辩”周公之言是否妥当。表面是看是在“辩”桐叶封弟这件事的真伪,而且也得出了“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的结论,但实质上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是作者真正关心的,作者真正要说的是“重臣如何对待君主的言语”这个问题。作者非常巧妙地借桐叶封弟的不可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故清代林云铭高度评价说:“篇中计五驳,文风七转,笔笔锋刃,无坚不破,是辩体中第一篇文字。”

后人评论

谢枋《文章规范》卷二:“义理明莹,意味悠久。字字经思,句句著意,无一句懈怠,矣子厚之文得意者。”

罴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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