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稚女懵懂入雕台?义士偿愿战越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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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苏秦走后,论政坛再未开过,士子街上现出焦躁情绪,众士子陆续起程往投他处。秦宫也不挽留,往日喧嚣的士子街渐渐冷清起来。

过完正月十五,见秦公仍然没有反应,竹远吩咐贾舍人打点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除去几身可供换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简了,这是他们几年来从咸阳或列国士子那儿陆续收集的,打算运进山中供初入道门者习读赏析。

因竹简太多,他们召来两辆马车。竹远看看一大堆竹简,又看看两辆马车,估算着仍旧装不下,再说,即使装得下,运到寒泉也不是件易事,遂蹲下一一挑选。贾舍人将师兄挑出的竹简搬到车上,码实一车,用麻绳扎牢。

贾舍人扎毕,看向竹远,若有所思道:“师兄,我们尚未觅到大贤,这就回去,先生岂不责备?”

竹远仍在挑选竹简,头也不抬,叹道:“唉,该来的,已是来过了。”

话音尚未落地,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接道:“不该走的,这就想一走了之?”

竹远、贾舍人皆吃一惊,抬头见是惠文公与公子疾,忙跪地叩道:“草民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走过来,一手扶起一人,笑道:“二位免礼。”

竹远、贾舍人谢过,拱手立于一旁。

惠文公扫一眼装得满满的轺车,又看看地上待装的竹简和另外一辆空车,转头望向竹远、贾舍人:“二位真要一走了之吗?”

贾舍人看向竹远。竹远轻叹一声,算是认同。

“唉,”惠文公亦出一声轻叹,“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二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却??”顿住话头,一脸遗憾。

竹远略怔:“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皆是震惊,转头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二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唉,”惠文公敛起笑容,长叹一声,“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又一次反转,使公子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如坠五里雾中。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轲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砺其心志,以俟大用。”

显然,这是一个漂亮的托词。三人互望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上大夫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贾舍人不无热切地看向竹远。

竹远抱拳应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始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修长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由舍人力行,请君上允准!”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既如此说,就劳烦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舍人愿效微劳。”

一辆轺车从咸阳南城门驶出,过渭水南行,沿沣水西侧一条新修的驰道行约百里,于昏黑时分进入南山,驶入一条隐秘的山沟。

沟中林木参天,溪水长流。

一入山谷,驭手就在车辕上插起一面三角小旗,旗上站着一只金雕。行约百步,前面出现一道关隘,守关兵士一见旗帜,旋即开关放行。

轺车连过三道关隘,在太阳落山时驰入一片山窝。山窝约数里见方,四周皆是高山,风景绝美。驭手将车停在林中一处院落内,摆好乘石,掀开车帘,小声道:“到了,出来吧!”

车里跳下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其中一个是秋果。

毋庸讳言,这儿就是公子华耗时三年、大兴土木开辟出来的大秦国最重要的准军事化间谍基地—黑雕台。在惠文公大力鼎持下,黑雕台得到了长足发展,屋舍不下万间,人数已过三千,所驯鹰雕不下万只,每天飞进飞出,将方圆数百里山林的小动物们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秋果三人跟从驭手走进主房正殿。

两个黑衣女子迎出,其中一人打量三人,沉声问道:“谁叫秦秋果?”

秋果吃一惊,怯生生道:“是我!”

黑衣女子打量她一眼,指一下身后的黑衣女子,对另外两个少女道:“你二人跟着她走,先去用餐,餐后沐浴,更衣,听安排休息,明日晨起,听号令集合,听见没?”

二少女点头。

黑衣女子叫道:“不要点头,要回答‘诺’!听见没?”

二少女轻声:“诺!”

黑衣女子提高声音:“大声回答。听见没?”

二少女大声:“诺!”

黑衣女子满意了,挥手。另一黑衣女子带着两位少女去了。

“秦秋果,跟我走吧!”黑衣女子说毕转下身,前头走了。

秋果不敢说话,低头跟在后面。

二人左转右拐,登了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房门前面。奇怪的是,门后无房,秋果看出,门是镶在石壁上的。

黑衣女子让秋果站在外面,自己进内,片刻,复出,带秋果进去。

秋果走进一个巨大的山洞。不同寻常的是,这个洞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挖出来的,里面很大,有殿有舍,装饰华美,一点儿也不亚于她在咸阳城里看到的宫殿。

洞里灯火辉煌,居中而坐的是黑雕台的台主—公子华。

公子华的左肩上,昂然站着一只金雕,两只圆眼正紧紧盯住秋果。

许是被这凶猛的金雕吓到了,秋果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接连退后两步,跌倒在地。

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场面死一样地静。

秋果死死地盯住金雕。

金雕依然盯住她,但没有动。

“秋果,”带她进来的黑衣女子沉声说道,“见到金雕,还不见礼?”

秋果打了个冷战,看她一眼,起身,两眼死死盯住金雕,跪地,叩首。

“报上名姓,行三拜大礼!”黑衣女子命令道。

“小秦村民女秦秋果拜见金雕!”秋果起身,行三拜九叩大礼。

“秦秋果,”待她拜毕,公子华招手,现出笑脸,“你抬眼看看,认识我不?”

秋果抬眼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一身皮弁正装,头戴金雕形冠,冠上插着五根金雕黑翎,尽管脸上挂着笑,但仍是威风八面。秋果盯他半晌,仍未认出。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摘下雕冠,脱去皮弁,现出公子装,“小秋果,这下你该认出了吧?”

“你是??华大人?”秋果震惊。

“呵呵呵,是哩!上大夫疾大人带你离开小秦村时,我这个华大人也在场哟,临走时,你们村里人为你送行,你抱住你爷爷的两腿不放,还冲你阿大秦大川哭鼻子哩,哈哈哈哈!”

秋果低下头,脸色涨红。

“说说看,在咸阳乐坊的这几个月里,你过得好吗?”

秋果点头。

“都是怎么个好法,能给华大人讲讲吗?”

“我??学会跳舞、唱歌、施礼,还??认识字了!”

“呵呵呵,好呀,好呀,我就晓得我们的小秋果聪明伶俐,果不其然!”公子华赞她几句,盯住她,“秋果姑娘,你可为你们的小秦村,尤其是为你们老秦家,立下了大功哟!”

“啥??啥功?”

“就在前日,君上下旨,再次赐给你家良田十井,为你阿大秦大川晋爵一级,你们村子无不以你为荣呀!”

“我??”秋果怔了一下,木讷道,“为什么?”

“因为你已通过各项测试,正式成为一名雏雕!”

“雏雕?”秋果不解,“啥叫雏雕?”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个一下子也讲不清楚,你慢慢就晓得了。我这儿先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从我这个华大人,像你的爷爷、你的阿大一样,为我们秦国做些事情呢?”

“我??能做什么?”

“先不管能做什么,只说愿不愿意。”

“愿意。”

“大声点儿!”公子华敛起笑脸,紧盯住她。

“愿意!”秋果提高声音。

“愿意就成!”公子华转对黑衣女子,“带秋果就餐,安排歇息,坐一天车也是累了。明日晨起,为最近到来的所有雏雕举办宣誓仪式!”

黑衣女子朗声应道:“诺!”

翌日晨起,秋果等十名从各地选来的美貌少女被带到一处大殿。大殿正中高坐着一只巨大的金雕,是由一块巨大的乌木雕出来的,金雕栩栩如生,足见雕工精湛。金雕两侧各站一只苍鹰,再两侧,各站一只秃鹫,再两侧是枭,再两侧是两只幼雕,羽毛未丰。

昨晚引领秋果的领队女子轻轻击掌,一溜走出十名黑衣女子,一侧站定,每人手持一套黑色新衣,显然是为十名雏雕备下的。

见十名女子站好位置,领队女子转对秋果等十人,朗声命令:“十名雏雕,看过来!”

秋果等十人“唰”地扭头,看向领队女子。

“脱衣!”

秋果等十人噌噌几下,脱光身上所有衣裙,现出处子之身。

有女子走来,收走她们的所有衣物。

“跪地!”

秋果等十女跪下。

“拜金雕!”

秋果等十女跪拜金雕,行三拜九叩大礼。

“拜毕,起立!”

秋果等十女起立。

领队女子“唰唰”几下脱掉自己的黑服,赤身站在十女之前,面对金雕,右手成拳,举过头顶,朗声:“跟我起誓!”

秋果等十女右手成拳,举过头顶。

黑衣女子一字一顿,领誓:“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秋果等十女跟誓:“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誓词甚长,黑衣女子一句一句地领誓,秋果等十人一句一句地跟誓。

接后誓词皆为四言,词曰:“九天浩荡,任我翱翔;大地苍茫,是我猎场;笑里藏刃,绵中窝针;贫富不移,宠辱不惊;不动如钟,动若疾风;不杀则已,杀即毙命;光天化日,招摇过市;星辰残月,照我英姿;龙潭虎穴,等闲逛之;火海滚汤,长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养我;我以我身,祭献秦灵;终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庄严的气场,紧张的心情,裸身的尴尬,似懂非懂的誓词,使小秋果等十人无不经历一次心灵的震撼之旅,各自手心捏出汗来。

“誓毕!”领队女子放下手,转对秋果等十人,“放手!”

秋果等十女各自放手,无不松出一口长气。

“着雕装!”领队女子一边说,一边将刚刚脱下的雕服一一穿上。

手捧雕服的十名女子走过来,分别为秋果等十人穿上雕装。雕装是量身定制的,十分合身。

见穿戴已毕,领队女子朗声叫道:“别黑翎!”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根特别加工过的黑色雕翎插在她们的发髻上。

“配狼牙!”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只由狼牙打磨而成的吊坠,分别挂在她们的脖子上。

“戴秦星!”

十名女子拿出十只特别制作的黑雕,用针线缝在她们的胸襟上。

秋果低头看去,雕上刻有一颗六角星。

十名女子穿戴完毕,退到一侧,站定。

“从今日起,你们十人就与我们??”领队女子指向站在一侧的黑雕,“正式成为大秦黑雕台的成员,作为你们的领雕,我祝贺各位!”说罢鼓掌。

在场所有黑雕跟着鼓掌。

秋果等十人面面相觑,表情依然懵懂,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撼中走出来。

“下面我想让大家明白自己的处境!”领队女子转身,看向前台上的雕像群,指向最外侧的两只雏雕,“请看这儿,最边上的两只稚雕,右侧为雄,左侧为雌,你们为雌,可看左侧,就是那只,它代表你们今天所处的位置。”

秋果等十人齐头看向雕阵中最左侧的那只小雏雕。在身右四只越来越高大、凶猛的大雕跟前,它显得弱小、稚嫩、可怜。

“不要以为它是只稚雕,我想让你们知道的是,它照样拥有利爪与尖喙,它照样能飞、能咬、能捕、能捉,它照样不惧死,它照样不贪生,如果需要,它照样能赴汤蹈火!”

秋果等十人各吸一口长气,盯住那只雌的稚雕。

“我还想让你们知道,即使成为一只稚雕也是多么不易与荣耀!”领队女子缓缓说道,“她是千里挑一才选出来的,她天生丽质,她聪明伶俐,她忠诚大秦,她勇于献身,她是所有大秦女子梦想中的楷模!只要成为稚雕,她的父母就可获得秦公赏田十井、耕牛三头,晋爵一级,免赋三年,免役五年!”

除已经知情的秋果之外,九名少女皆睁大眼,面现喜色。

“你们要在这儿接受全程训练,在训练结束时,如果你们通过实战测试,就可晋升一级,成为枭。枭就是夜鹰,擅长夜战,凶猛无比,可以单独捕杀。之后,如果立功,就会晋级。每一小功折战场斩一首。每三小功可折一大功,每三大功可晋爵一级。你们每晋一级,你们的父母就获同样晋级,得田得赏倍之!”

想到家人,众女子皆是振奋。

“你们的配饰可以标示你们的级别。雏配一星,坠狼牙一颗,插翎一根;枭配二星,坠狼牙两颗,插翎两根;鹫配三星,坠狼牙三颗,插翎三根;鹰配四星,坠狼牙四颗,插翎四根;金雕配五星,坠狼牙五颗,插翎五根!成为金雕,将是所有黑雕的终极目标!凡成为金雕者,将由秦公亲手配星、坠狼牙、插翎,家人免赋免役三代,晋爵少上造!大家知道什么是少上造吗?它比大良造仅低一个爵位!”

众女子更是振奋。

“从今日始,”黑衣女子指向旁侧的十名黑雕,“你们十人跟从她们十人习练,一对一!听见没?”

秋果等十女声音洪亮:“听见了!”

“回答‘诺’!”

“诺!”十女异口同声。

雕像之后是一堵石墙,石墙后面是一间密室,密室现出两只拳头大的小口直通大厅。

两双眼睛通过天窗射向秋果等十人。

是公子华与虞国公主,天香。

天香的发髻上别着四根黑翎。

“看到没,”公子华小声说道,“从右边数,第五个,就是秋果!”

天香应道:“嗯,注意到她了,身条不错。”

“初训三个月后,秋果就由你亲自调教!”

“好。”

“呵呵呵,对了,你的房中妙术也不要存私哟!”

天香一脸羞红,白他一眼,嗔怪道:“公子,瞧你说些什么呀?”

“是真的!”公子华敛起笑,一本正经,“未来十年,如果不出所料,苏秦将是我大秦国最大的敌人。秋果是苏秦的人,如果她把苏秦侍奉得舒服了,我大秦国岂不也就舒服了?”

天香郑重点头:“诺!”

在张仪的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伐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溯江水而上,渡过涢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要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匄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涢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匄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涢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旧只守不攻,只将越人牢牢地围困。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越人久居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又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是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

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眼,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互望一眼,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跪叩道:“大王,伦国师??撑不住了。”

无疆震惊,转对两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琪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皆走出来,叩迎无疆。无疆一一扶起他们,步入帐中,坐在伦琪的榻前。

伦琪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见是无疆,伦琪挣扎着见礼,被无疆按住。伦琪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琪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琪微微启口,轻轻啜一口,笑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琪吸一口长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琪的手:“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琪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歇息。”说罢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召,急入大帐,叩道:“臣叩见大王!”

无疆盯住他:“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臣先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又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就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臣遵旨。”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大王,越王无疆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大王招待贵客,臣请告退。”

“呵呵呵,”威王笑道,“爱卿见外了。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大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大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臣观大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大王不肯议和,臣若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好好好,”楚威王豁然开朗,“爱卿自去就是。”又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大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附耳低语。

“嗯嗯,”威王连连点头,“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跪地叩道:“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殿门。

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步下台阶。

别宫建在山上,殿门距宫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级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了一下:“这??在下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看向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大王对弈。”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鼓,跟从内臣登上台阶,迎着张仪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

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着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楚王,恭祝楚王龙体安泰,万寿永康!”

楚威王犹自一脸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见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跪地,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似是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斥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方才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邀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爬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他越王,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辰光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怫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不远千里赶来,这还没有决战呢,就做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是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又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怅然若失地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见是荆生,大喜:“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道:“在下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客厅,分宾主就座。

吕棕拱手:“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说着从襟下摸出一个密囊,递予张仪。

张仪拆开,阅毕,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随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是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不瞒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这??”张仪佯吃一惊,“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辰光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沉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一切皆是往事,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亦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尚未成熟;不过,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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