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闹陈府庞涓出奔?撞廷柱白圭死谏(2/2)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公孙鞅心头一震,闭目思虑。

老相国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上殿前台阶。

将到门口时,公孙衍松开手,退到一侧。白圭站稳身子,整整衣冠,刚走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急跑进来,上前扶住。

公孙衍大起胆子,搀扶白圭一步一步地走进殿堂。

全场寂然。

白圭走到公孙鞅面前,老辣的目光直射过去,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感到一股杀气直逼过来,不由得打个寒噤,紧忙沉气运神,护住丹田。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老相国。

白圭缓缓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王当然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眉头微皱:“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臣之奏是,君上万不可听信逆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不再顾及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众臣先是一怔,继而无不抖起精神。

魏惠王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要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连这一日也闲不住呢?”

“君上,”白圭顿首,“请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随便就可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巴、蜀响应,但究其根底,蛮楚、巴、蜀本为异族,非我大周一脉。敢问君上,大周列国可有认他们为王的?”

满朝寂然。

白圭目视惠王,态度坚定地自答道:“没有,从来没有!中原列国只尊一个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啊!”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魏惠王心头一怔,嘴巴翕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朝堂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为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声不得。

堂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

众人望去,是公孙鞅。

公孙鞅知道,此时再不出头,就可能功亏一篑。

“好一个王权神授!”公孙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视白圭,语调虽缓,杀气却是逼人,“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老规矩不放,岂不是因循守旧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言自成理。白圭心头一震,胡须抖动,竟是无言以对,怔在那儿。

所有朝臣也是无言,显然都被公孙鞅的强大逻辑问住了。

场面越发静寂。

陡然,朝堂上响起一声冷笑。

笑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朝堂上却尤为刺耳。

众人吃一大惊,循声望去,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盯住公孙鞅,直逼其双眼,一字一顿:“秦使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平空里这又杀出一人,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孙鞅心头一震,盯住公孙衍:“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孙鞅勉强稳住心神,拱手。

“敢问秦使,”公孙衍抱拳还礼,语气逼人,“能让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吗?”

“你??”公孙鞅内心慌乱,面上却是镇定,“且说卫鞅是何用心?”

“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使魏沦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听起来吓人哟!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怎么会有众矢之的一说呢?”

“阿谄之言,是谓捧杀!”公孙衍句句见血,“大良造于重压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谄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为天下之主,用心可诛,因为,魏与列国同为诸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若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俟魏与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还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一番话点出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王,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见魏惠王有所动摇,白圭再叩,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无非是让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并欲趁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之时,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王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两眼彻底闭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后,跪叩:“君上,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夺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公孙鞅突然臣服,力劝君上称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惠王眉头皱起,也终于明白,方才他们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则是心里所想。

众怒难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齐射公孙鞅。

公孙鞅慢慢睁开半闭着的眼,眼角斜向公孙衍的门人衣着,不无讥讽道:“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堂啊!”

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同当年公孙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无二的是,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却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仍旧一副门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的缘故。

公孙鞅转移视线这一招极其恶毒,也亏他能在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随着公孙鞅的目光射向公孙衍,也都纷纷注意到了他的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王郁闷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王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回禀王上,”陈轸这也逮到机会,“此人是白相国门人,名叫公孙衍,别号犀首。孟津之会天子赐宴那日,他是在场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记起那日的事,脸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来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来人,拿下!”

几个侍卫冲出,扭住公孙衍。

白圭大急,叩首于地,涕泪交流:“君上—”

朱威、龙贾等众臣一齐叩首:“君上—”

魏惠王扫一眼白圭、龙贾和朱威等臣,脸色有所和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国门生,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转对兵士,“轰出去!”

“哈哈哈哈—”公孙衍扫视朝堂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长笑,一个转身,昂首而去。

望着公孙衍大步走出宫门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绞,颤声喊道:“犀—首—”猛地转身,指向公孙鞅,手指颤抖,“公孙鞅,你??你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国陡然间暴怒如此,全场无不惊骇。

见老白圭这般语无伦次,公孙鞅晓得自己已是胜券在握,神清气定,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时一心事魏,在秦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于不忠不义?”

白圭本是务实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地句句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过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是连环计,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父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如果我们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启奏我王,上将军之言在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臣服,愿尊我为上邦,续秦晋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指向陈轸、公子卬:“你??你你你??你们这群败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内。惠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打个战,转身,叩拜:“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这般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泪纵横:“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觉得过了,缓和语气:“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恕你无罪!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伤心欲绝,声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厉声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边的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拦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声响过,白圭苍老的头颅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于地上。

满朝文武惊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声大叫:“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额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是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按住人中没有多久,白圭就缓过一口悠悠之气。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转,嘘出一口气,吩咐毗人派御医疗治,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

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看起来也似没有大碍,众臣告辞。龙贾、朱威也因急务处理,匆匆去了。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二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着一道女墙,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王派来三名御医,一个接一个诊脉,老家宰、公孙衍焦急地看着他们的脸色。三名御医站在榻边,谁也没有说话。老家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心急如焚:“你们说话呀,老爷脉象如何?”

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御医不无沉重地将目光移向老家宰:“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公孙衍跪地。

老家宰恸哭:“老爷—”

公孙衍看向老御医:“御医,相国他??还能醒过来吗?”

老御医拿出一粒药丸:“这粒是救心丸,老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就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老御医扶起白圭,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约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悠悠醒来,缓缓睁眼。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总算醒了!”

白圭气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龙将军、朱司徒来!”

公孙衍匆匆起身,跑出门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装左右看看:“咦,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眼就不见了。”

“快去,叫??叫他过来!”

老家宰匆匆离开,走入庭院,吩咐护院:“快到元亨楼,叫公子回来!”

护院应一声,急急去了。

元亨楼二楼的大赌厅里人声鼎沸,梁公子、吴公子、白公子等赌兴正浓。白虎额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桃红手中的骰子,迭声道:“大!大!大!”

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极度失望,唉声叹气。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给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嗲声叹道:“唉,白公子,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呵呵呵,这下好了,再去摇,准赢!”又朝身后小厮打个响指。

小厮打开箱子,拿出五十个金饼,码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个手指头,朗声:“押五十!”

白家护院匆匆走进,来到白虎身边,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爷??老爷他??”

白虎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公子,老爷他??”护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声道:“什么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搂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护院,厉声,“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台上!”

众人哄笑起来。

护院无奈,转身离去。

赌厅的照壁上留有一个窥孔,有一个机关可以开合。透过小孔看过去,厅中一览无余。戚光窥探一时,关上机关,朝林楼主笑笑:“那女娃儿不错,赏她三金!”

林楼主哈腰应道:“小人记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要是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楼主亦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抬戚爷了!”戚光敛起笑,一本正经道,“写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龙贾率先赶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两手,紧紧握住白圭伸在榻边的一只手,哽咽道:“老相国,龙贾来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龙贾手上:“龙将军!”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

一阵脚步声急,朱威、公孙衍也都赶到了,“扑通扑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几人,老泪流出,声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见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轻叹一声,“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众人泣不成声:“老相国—”

“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

龙贾擦把泪:“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说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凝视龙贾:“老朽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就有大战。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缓口气,看向老家宰,“黄叔?”

老家宰黄叔应道:“奴才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大沟先后用去八千金,固河堤用去三千金,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金,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颤声道:“给绮漪留下三百,其余交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朱司徒,”白圭慢慢转向朱威,“八月既望大沟放水,老朽答应去开闸的,看来,此事只能劳烦你了!”

朱威泣不成声:“下官??遵??遵命??”

护院一阵风似的旋回来。

黄叔听到脚步声,急走出来,看到只有护院一人,急了:“公子呢?”

护院迟疑一下:“公子不肯回来!”

“你??”老家宰跺脚道,“你这没用的东西!快,多带人去,把他给我捆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扭身跑去。

白圭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白圭大口喘气,喘过几下,感觉稍稍好一些,看向龙贾:“龙将军,贤能乃国之根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犀首。老朽屡次举荐,可君上,唉!魏国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犀首了!让犀首先到你那儿去,河西防务,也许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哽咽:“主公!”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

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急切时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独享,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

老家宰走进来,白圭急问:“混小子呢?”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的话,公子跟人习武去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直视老家宰:“说实话,他到底在哪儿?”

老家宰悲泣:“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

白圭闭目,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缓缓睁眼:“叫??叫绮漪来!”

一直守在女墙外面悲泣的绮漪闻听叫她,悲哭一声“阿大—”,一头扑进来。

绮漪年方十六,本为赵国上大夫钟楚之女。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被以叛国罪抄斩。钟楚无子,只有一女绮漪,年仅两岁。钟楚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着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出赵地,投奔白圭。奶娘不久后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小白虎六岁,二人却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同亲兄妹,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就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孩子,没想到虎儿会是这样,是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虎哥混成什么样子,漪儿也都跟着他,无怨无悔!”

“听黄叔说你有了身子,可是真的?”

绮漪含泪点头。

“真正好呀!”白圭泪出,“白家的未来,也许就指靠这个孩子了!”

“阿大—”绮漪泣道,“虎哥不会一直赌的,他??他是一时心迷,漪儿晓得的,他??他一定会改过自新!”

“由他赌吧,”白圭长叹一声,“家业赌光,他就没得赌了!”

“阿大,您给孩子起个名字!”

“若是上天酬我,你能给白家生个小子,就叫他白起吧,让他从头做起,重振白家雄风!”

“漪儿记下了!”

白圭又咳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过。犀首啊,这个混小子,老朽托给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剧烈咳嗽起来。

白圭越咳越烈,一口气没能跟上,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老相国—”

相府内外,悲悲切切,哭声一片。

就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将白虎扭进院中。

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浑蛋,看我不杀了你们!放开我!”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两眼逼视白虎。

见公孙衍这副模样,白虎惊讶了。

二人对视,有顷,公孙衍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人松开白虎。

白虎望着公孙衍的装束:“公孙兄,你??你这是??”

“主公仙去了!”

白虎显然不相信:“什么?你说什么?”

“主公等不到公子回来,已在半个时辰前升天了!”

“父—亲—”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就在白圭咽气的瞬间,守在院中老树上的一只乌鸦呱呱大叫几声,振翅飞走。

乌鸦一直飞到魏宫上空,落在惠王书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树上,“呱呱呱呱”叫个不停,似在向惠王报丧,又似在诉说着什么。

书房里,魏惠王正在听取秦使公孙鞅与新提任的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奏报两国会盟约并大会盟诸侯的事,乌鸦的呱呱叫声传来,极不协和。

按照中原习俗,喜鹊迎春,光临是为报喜,乌鸦食腐,登门是为报丧,因而无论哪家,若有乌鸦落在院中呱呱乱叫,就预示有不祥降临。

“呱呱呱,呱呱呱??”一声接一声,惠王听得头皮发麻,朝外喝道:“来人!”

毗人走进。

“把那个聒噪的东西赶走!”惠王叫道。

毗人应声走出,不一会儿,院中响起扔石头的声音。

乌鸦呱呱又叫几声,振翅飞走。

魏惠王缓过一口气,转对公孙鞅:“方才讲到哪儿了?”

“是会盟的事,”公孙鞅轻轻笑出,“遵照我王旨意,臣与陈上卿几经磋商,由上卿执笔,拟出魏秦永世睦邻盟约,共是两份正本,两份副本,奏请我王审核!”将几份精致的盟约双手捧上。

魏惠王接过,粗粗浏览一下,放在几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陈爱卿执笔拟写的,寡人就不细看了。”大叫,“毗人?”

毗人趋进。

“拿玉玺来!”

毗人抱出一个精致的檀香盒子,拿出一个锦包,在惠王几案上打开,现出一方玉玺。惠王细审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不无感慨道:“这块王玺是新刻出来的,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拱手应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国之事,实乃秦公之幸!”

“呵呵呵,”魏惠王朝他扬手笑道,“盖上这玺印,秦公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公孙鞅再次拱手:“臣代秦公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亲手蘸上朱泥,在几份盟约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

公孙鞅接过,再拜三拜,朗声:“今有魏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臣这就携书回秦,俟秦公盖上玺印,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甚好!”魏惠王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启奏我王,”陈轸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太庙卦师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王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该当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可以起草请柬,知会列国公侯,让他们务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文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办南面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陈轸拱手:“臣领旨!”

从宫里告退,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叫来公子卬和公子疾,四人欢宴,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过半酣,陈轸举爵:“上将军的婚事,就着落在大良造身上,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呵呵呵,”公孙鞅转对公子卬笑道,“上将军,这杯喜酒,鞅是喝定了!”

公子卬举爵:“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公孙鞅转对陈轸,意味深长:“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走了,位置空着,逢泽再见时,鞅最想看到的是—”顿住。

陈轸长叹一声:“唉!”

公孙鞅看向公子卬:“鞅这儿成全上将军了,上将军也得成全一下陈上卿才是,他才是大媒!”

公子卬拍胸脯道:“上卿的事,包在卬身上!”

三人相视一笑,一齐举爵,仰脖饮下。

公子卬是个急脾气,说干就干,当日晚间就入宫面君了。

“卬儿,”魏惠王正打算就寝,见他进来,笑道,“这已入夜了,何事急切?”

“禀父王,”公子卬急切说道,“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已故,他的席位不能没有人坐啊!”

“你觉得谁坐合适?”

“儿臣举荐一人,大宗伯陈轸!”

“哦?”魏惠王心里“咯噔”一下,两眼直盯住他,“你且说说,他凭什么居此席位?立过战功吗?拓过疆土吗?治过臣民吗?筹过国策吗?”

公子卬有些尴尬:“这??”

“唉,卬儿呀,”魏惠王轻叹一声,“魏乃大国,相乃要枢,大国之相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

公子卬辩道:“老白圭立过何功?拓过何土?治过何民?筹过何策?”

“放肆!”魏惠王变了脸色。

公子卬急了:“父王?”

“你怎能这般评述先相国呢?先相国十岁习商,二十二岁聚钱千金,二十五岁治农桑,开大沟,富一国之民,三十岁使寡人府库充盈,四十岁治理百官,使寡人高枕无忧。河西之战,没有先相国筹谋供给,寡人何能战胜秦国?”

“这??父王,先相国再好,也是去了,而国不可一日无相啊!”

“秦国有相吗?楚国有相吗?”

“有呀,秦国是公孙鞅,楚国是景舍!”

“你去查查,”魏惠王脸色一沉,“公孙鞅是叫相国吗?景舍是叫相国吗?”

“这??”公子卬语塞。

“辰光不早了,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公子卬别过,不无郁闷地回家,翌日晨起将昨晚之事简要叙过,连叹数声。

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轸谢上将军了!”

“唉,”公子卬又是一叹,“是卬无用!”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讲得恰到好处,至少让轸明白了王上的心思!”

“父王什么心思?”

“我王虽不拜轸,却也不会拜其他人!”

“咦,”公子卬大是不解,“你何以断出?”

“我王说秦、楚不设相国呀!若轸没有料错,王上此话当是说给轸听的!”

“这??”公子卬挠头。

陈轸朝王宫方向长揖至地,感喟道:“王上是在候轸建功啊!”

公孙鞅凯旋,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

途中,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入宫即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给内臣用玺。

内臣转身刚走,公孙鞅就扑地跪倒,长叩于地。

秦公怔住。

公孙鞅声音嘶哑:“君上,臣有罪!”

“咦,”孝公越发不解,“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扯,公孙鞅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三个字:“臣有罪!”

孝公松手退至几后,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什么?”秦孝公似是未听明白,身体前倾,“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罪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嫁给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从袖中摸出聘书与礼单,双手举过头顶,“这是魏室的聘书与聘礼!”

秦孝公惊呆了。

秦孝公回过神来,忽地站起,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公孙鞅泣道:“君上??要打要罚,罪臣甘愿领受!”

“唉,”秦孝公苦叹一口气,终于爆发,“公孙鞅啊公孙鞅,你??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就??说嫁这就嫁出去了呢?你你你??你不是不知道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老夫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仍旧是那句:“臣知罪!”

“知罪,知罪!”孝公恨得跺脚,“知罪顶个屁用?这么大个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可??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得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的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呀,可你??竟然将她许给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

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十分清晰:“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秦孝公闭上眼睛。

殿中死一般沉寂。

秦孝公的脚步渐渐移动,在厅中缓步。

秦孝公顿住步子,长叹一声:“唉,你个公孙鞅啊!”

公孙鞅喃喃道:“臣知罪!”

秦孝公挥手:“去吧,寡人??累了??”

“臣??告退!”公孙鞅缓缓起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