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憾书生学道成痴 丧家门迫遣从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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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家世居湘西,祖上官宦,后遇家道中落,虽不及钟鸣鼎食,好歹也算富足之家,家中十几代书生,在乡试中断断续续出了几位举人,却也只寥寥数人,总不见辈出。岑老爷注重书香教益,意图登科再起,遂将全部家当押宝于独子,名唤夫崖。奈何岑夫崖虽有一副好秉性,却志不在此,终日里钻研阴阳五行,勾画符箓,几番考试下来,连乡贡都没能通过。岑老爷大怒,为让岑夫崖收敛心神,责令其迎娶表妹沁氏为妻,哪想新婚甜蜜的日子过了只几天,夫崖又开始掐指念诀,岑老爷因憾生疾,一口气没送上,双手扭住胸前衣襟倒了下去,再没醒来。岑夫崖守着父亲的灵位哭了三天,誓要发奋苦读了却先父遗愿,而岑夫崖注定没有为官命,他原一心求仙向道,纵不闻屋外兵荒马乱,这时几个官兵破门而入,一把推开上前哭求的沁氏,不由分说的将岑夫崖拖出门去,发配了简单的水囊、大刀,就把他押上战场。岑夫崖没有想到自己一介书生,第一次摸刀就要与人生死相搏,他更没有想到,这仗一打就是二十年。
打仗不同于史书上的记载,当岑夫崖亲身经历过,方知其中的可怖,且说书中记载的大将军,那是得踏着多少尸首换取的荣耀,那屡屡获得的战功,又得凭借着多少运筹,才能决胜千里。可是岑夫崖和其他将士一样,只是帷幄之中的一粒沙,只要有令就得拼死一战,而这就是命。
发笑的是,岑夫崖虽此生与仕途无缘,哪想运气竟好至惊人,即使手无缚鸡之力,又怕见血光,但仅靠躲闪、诈死,竟也在多场战役中苟活了下来。许多人看惯了鲜血铺地、残肢头颅,以致麻木,可岑夫崖没有,眼见前夜搂着自己说家事的兄弟接连倒地,生命的微弱渺小刺痛了他。命由天定,运由己生,如果这就是命,不可变,那么岑夫崖就要成为决定自己运的人。岑夫崖不再逃避厮杀,握紧战刀,炼化成战场上真正的将士,但他仍然牢记自己许下的“命运”二字,伺机逃离这浴血丧地,改变自己的运。
话说岑夫崖从军二十载,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众多,都没有“楚地之战”如此惨烈的,双方军队瞠视相对,聚集在楚地这块不毛之地上。万里沙尘,仅有一株黄荆子从两块巨岩缝里钻出,衬得楚地更为凄凉。一天两夜的奋战后,己军虽胜,但亦死伤无数,哀鸿遍野,溃难成军。岑夫崖深记最后一夜艰难厮杀,恰是朔日里没有月亮,难以辨别孰敌孰友,每个人都用尽残力挥刀乱砍,撕裂靠近自己的每一副肉体,周围的每一个喘息都成为最恐怖的声音,每一个濒死呻吟都意味着他人的生命得以延续。后有记载点评曰:楚地之战,无论敌友,唯有自保。
次日卯时破晓,枪剑碰撞声渐息,四周慢慢安静下来,楚地界边射出一线红光,逐渐照亮了楚地的各个角落,岑夫崖手拄着刀,强撑身体勉强站立,眼前茫茫一片殷红取代了黑暗,岑夫崖搓了眼睛再看,仍是一片殷红,只是这回看得更清了。阳光混合着鲜血的颜色铺满整个大地,血水如同溪流般,从岩石的道道缝隙中流淌下来,渗入沙土,滋润着那株黄荆子。再看脚下,似是踏入一渠血泊,尸体复压尸体,具具承以万道刀痕,肢离骨碎,衣不覆体,已是面目全非,鲜血淋淋,更别说辨认敌友,何其惨烈。岑夫崖腹中有一隙酸楚游动,胸中又一股阴郁猛然顶出,两股莫名的力量缠绕着向上凸张,直至嗓眼,几欲爆发,可岑夫崖张大了嘴巴,用尽气力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呆了不知多久,他突然跪下。楚地之战就这样结束了。
此后接连半月,岑夫崖食难下咽、夜不能寐,伴随对未来战争的不安和想要逃军归乡的心情,致使他更加焦躁。很长时间,岑夫崖都不敢合眼,甚至连红色的花草也看不得,还时常会出现幻觉,仿佛楚地的那株黄荆子就在他面前得意地摇曳,贪婪地允吸着殷红的养分。就在岑夫崖几近崩溃之时,朝廷那里传来消息,皇帝命人传谕曰:为了祭奠死去的将士,褒奖其殉国有功,特赐予尸首可荣归故里的奖赏,并挑选湘西一带最好的老司,前往楚地走脚,赶集尸首归乡。
赶尸是湘西一代苗家巫术蛊术的一种,用以驱赶尸体行走,让它们自行走回故里,法术越高的老司,一次可驱赶的尸体越多,又因为人避讳死人,所以又把被驱赶的尸体称作“喜神”。赶尸这行当很有讲究,即便是皇帝下了口谕,也得遵从“三赶、三不赶”的规矩,其中皮肉不全、身体残缺的尸体就不能赶,身首异处的也必须将其身首缝合成一具完尸才能赶,所以纵使皇恩浩荡,但真正在乱尸堆里挑出能归乡的尸首并没有几具。岑夫崖被安排在楚地战场拼找肢节,腥臭之气咄咄逼人,几欲作呕,此时岑夫崖脑海中猛地闪现一念头:倘若自己可以扮作尸首,那么就可以跟随赶尸队伍送返湘西。此念一生,岑夫崖激动异常,对家的想念被压抑了二十年,一下子如泄洪般全部涌了出来,再也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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