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聚谈(一)(2/2)
达海早就跑到门边看着了,听到刘兴祚最后几句话,忍不住压低声音叫道:“你们能不能小声点,我可再也不想被捆在柱子上冻一夜了,算我倒霉,怎么和你们这帮家伙混到一起。”他冲着李榆一招手:“你傻乎乎呆那儿干什么,你和英格都过来,陪我看着点门。”
几年前,达海闯过一回祸,这家伙色胆包天,居然勾搭上汗宫的侍女,结果被老汗的爱管闲事的小福晋德音查告发——这个小福晋好像眼挺尖,大妃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眉来眼去也是她告发的,老汗历来对男女之间那点事很在意,遇上通奸这么严重的大事自然不会放过,理直气壮地杀了小侍女,达海也被捆在宫外的柱子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差点要了他一条命,从那以后达海的胆子就小了,而且这事成了大家的笑柄。
不过此时谁也无心笑话达海,大家都沉默了,刘兴祚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大家心上,大金国表面风光,其实已是危机重重,沈阳城算是好的了,活不下去的人还有卖身为奴一条路,而边远地带已经有人吃人的情况发生了,如此下去不用等到明军打过来,大金国也许就自己崩溃了。
刘兴祚又开始说了,不过这回声音小了一些:“大汗错了,当初他老人家以数十人、十三副盔甲这点力量起兵能够开创今天的局面,靠的是辽人鼎力相助,而辽人中诸申才多少人,更多的是那些穷苦的汉民,明廷无道、荼毒百姓,我从开原逃出来时,辽东已是一片糜烂,像我这样活不下去的辽人,逃出明国边墙投效汗王的辽人何止万人,没这些人口,我们如何能打败叶赫、乌拉统一诸申?如何能在萨尔浒击败强大的明军?希福、达海他们哪个不是流亡汉民之后。再想想我们是如何占据辽东的,其实没有哪座城池是我们真正打下来的,沈阳是辽人故意堵住城门放我们进去的,辽阳是辽人从城上放绳索拉我们进城的,广宁是孙得功联络辽兵献出来的,辽人帮着我们赶走了明国,是想能过上太平日子,可我们是怎样对待辽人的,我们抢他们的粮食,杀他们的人,逼得他们走投无路被迫逃荒,我们这是做了些什么!”
看门的李榆大惊小怪瞧着达海:“师傅,你是汉人?”
达海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跟你经常在一起的图赖他们一家也是汉人,在明国过不下去就逃到诸申那里的辽人多了去了,大汗早说了在费阿拉时的汉人视同诸申,我和希福都算是诸申,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达海也懒得参加萨哈廉与刘兴祚的争吵,跟李榆聊起来,达海告诉李榆:辽东人来源主要三类,元末在辽东投降明国的蒙元太尉纳哈出的二十万人——其中汉人占了一多半,戍发辽东的关内明军连同家属二十万人,另外还有遣戍的关内罪人,这三类人被明廷编为军户,也构成了辽东人的主体,但这些人汉夷交杂而且不是士兵就是罪人,所以在明国地位很低,再加上辽东本是苦寒之地,辽东人一般比较贫穷,读得起书的人很少,大明两百多年没出几个能做官的进士,关内汉人因此瞧不起辽东人,称他们为汉夷,辽东的官员也大多出自关内,这些官员对辽东人下起手来也真狠,辽人军户被夺走土地,平民被勒索财物,活不下去的辽人只得背井离乡,投奔到诸申那里找条活路,这些客居诸申之人与诸申长期混居,甚至一个大炕上睡觉,几代人之后都成了诸申。
特别是万历末年明国撤宽甸、长甸、永甸、大甸、新甸和孤山六堡——六堡是李成梁在万历初年提议修筑的,万历三十四年他第二次出任辽东总兵时又提出招抚汉民尽归故土,派兵强迁六堡之民六万余户到抚顺、清河关内,但百姓舍不得耕作了几十年的土地,回到关内生活又没有着落,于是不顾明军的杀戮大批投到大汗旗下,来的人太多,大汗不得不为他们专门建‘蛮子城’来安置。当然诸申中混得好的同样会投奔到明国,比如我们这里的佟养性、石廷柱这些人就是因为祖上跟着明军打仗立了功当了官才有机会在辽东跟着明国混,这些人祖上是诸申但早已经汉化了,而且是在我们进入辽沈之后才来归顺,我们反而视他们为汉人,但这些人很少,明国人看不起诸申,没权没钱的诸申想跟着明国人混都没机会。
屋子中间的刘兴祚突然激动了,他两眼垂泪说道:“明国为什么失去辽东?是他们不把辽东人当人看,明国总兵李成梁还有那个皇帝派来的矿监高淮勾结在一起,肆意残害百姓,欺辱辽兵,‘辽人无脑,高淮剜之;辽人无髓,高淮吸之,实成梁剜之吸之’,军户被夺走土地、商人被敲诈财物、百姓饥寒交迫,辽人活不下去了,情愿帮助我们赶走明国的狗官,大汗起兵时也承诺要驱逐明廷、恩养尼堪、帮助辽人过好日子,现在他全忘了,却把刀砍向辽人,辽人要死多少才算个够?”他忍不住高举双拳呼喊:“苍天啊,你睁开眼告诉我,辽人究竟还有没有活路?”
库尔缠一把抱住刘兴祚:“爱塔,你千万不要这样,你的心里难受,大家都知道,会有办法的,辽人一定能活下去。”
达海在一边指着英格说:“爱塔,你要是想不通,把他先揍一顿,他可是铁岭李家的人,李成梁那个王八蛋是他爷爷辈的。”
英格急了:“这关我们家什么事,姓李的多着呢,老贼才不会理我们家呢,达海,你要再把我们家和老贼扯到一起,我们出去打一架。”
库尔缠赶忙摆手示意达海、英格别添乱了。
李榆看到他们这样子也笑了,李成梁的事他听说过,这家伙两任辽东总兵,执掌辽东明军前后数十年之久,打仗很有一套,而且心够黑够狠,还特别喜欢使诈,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诸申和蒙古人都吃过他的大亏,经常是满口好话请蒙古、诸申的首领和百姓到边墙互市,等人一到立即翻脸,关上门就杀个一干二净,蒙古的速把亥、叶赫的清佳奴、杨吉奴就是这样送了命,找上门去打更狠,建州诸申首领王杲作乱,侵扰辽东,李成梁三次攻破王杲老巢古勒寨,每次都是杀人无数,王杲父子都死在他的手里,其中第三次攻破古勒寨时,甚至把帮明军劝降古勒寨的老汗的爷爷觉昌安、老爹塔克世连同寨子里的男女老少一块宰了。
李成梁打仗厉害,在辽东干起坏事来更厉害,他的兵军纪败坏可以公然抢夺商民财物、劫掠妇女入营,每逢出战先斩杀良民携首级而去。李成梁自己更是贪得无厌,军资、马价、盐课、市赏随意侵吞,把辽东变成自己李家天下,督抚、监司官员不合其意者,别想在辽东干下去,明国皇帝派的矿监高淮到了辽东,两人立即一拍即合,勾结在一起在辽东掘地三尺、搜刮民财,全辽商民之利尽归其所有,富裕之家皆被掳掠,中等之家也不免破产,两人把辽东百姓害得一贫如洗,又打起克扣明军粮饷、马料、军械的主意,结果就是普通士兵吃不饱饭、养不起家,战马饿得跑不动路,前屯、锦州、松山等地发生兵变。
李成梁得了数不清的钱财,过上了奢侈无度的日子,他在铁岭老家依城建李家宅院十余里,编户麟次、树色障天,不见城郭,又养妓者至两千人皆衣着华丽、垂挂香囊,数十步外即香气扑面。他还养家丁数千人护他李家,其子李如松奉旨到朝鲜打倭兵,一次即可调用家丁私兵三千骑,而与此相应,大明兵部名下的十万辽东明军已名存实亡了,除了李家的私兵,辽东已无能战之明军,萨尔浒之战时,明廷只能从关内调兵了。
李成梁和高淮发了大财,辽东军民则惨遭毒手,原本富裕繁华的开原、铁岭、广宁、辽阳等地一片萧条,辽东人饥寒交迫、流离失所,辽东人对明国失望了,他们宁可投胡也要赶走明国的狗官。李成梁一死,老汗就起兵,同时大力招抚辽民、汉官,金军在辽人的支持下有如神助,所向披靡,攻占铁岭时,恨透了李成梁的诸申和辽民把李家宅院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李榆正想着,萨哈廉又开口了:“爱塔兄,大家都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额鲁也是自己人。我跟你说句实在话,我那个大汗爷爷是错了,这一点贝勒们都有数,可他老人家并不想你想的那么暴虐,进入辽东后他也想治理好辽东,让老百姓有好日子过,比如他的计丁授田之策,就是要把土地分给穷人,可事与愿违,我们要与明国打仗,义州、广宁、锦州的百姓不得不迁到辽河以东的辽阳、沈阳一带,诸申在抚顺、清河边外太苦,同样也不得不迁到边内,可我们手中没有粮食,老汗就按照以前汉民逃到边外与诸申合居合食的办法解决这个难题,这才酿成大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合居合食激化了诸申与汉民的矛盾,汉民与诸申不得不为土地、粮食相斗,结果是两败俱伤——你在金、复、海、盖四州时不就抵制过这个法子,老汗走投无路又想出设拖克索农庄的办法,把尼堪强逼为阿哈,为诸申种地干活,这种法子肯定行不通,把人当奴隶使唤,鬼才会老老实实干活。”
萨哈廉突然凑近刘兴祚,低声说道:“老汗再有错他也是我们的大汗,可他已经六十八了!爱塔,你就不能耐心点,难道你真的想让明国回来,他们可比我们还要狠,辽东汉民在他们眼里与我们没什么两样,我们是建奴,你们是汉夷,想想李成梁、高淮是怎么对付辽人的。你别以为老汗不知道你和英格在复州干的事,复州备御王丙的举报,你咬死不承认就没事了吗?老汗是把你当他的晚辈,舍不得杀你,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明国,你们一家老小全完了,就凭这一点,我大金胜明国百倍。”
刘兴祚冷笑一声;“大汗饶了我一条命,却杀了我兄弟兴仁和复州两万百姓,我这辈子都得愧对复州百姓,这还不如杀了我。”
萨哈廉拍拍刘兴祚的肩膀:“爱塔兄,目光放长远一些,我萨哈廉是什么人你心里明白,我主张诸申汉化、反对剃发、厌恶杀戮,在边外时,诸申与汉民能够成为兄弟,在辽东也应该成为兄弟,就像你和我一样,但明国那样的朝廷我绝不会接受,我宁可战死也绝不让他们回来,我们必须打下去,直到他们和我们平等地议和——当然,他们不会愿意和我们谈判,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卑贱的奴隶,他们可以和蒙古的阿勒坦汗和议互市,但对我们恨不得斩尽杀绝,就像以前他们干过的那样,爱塔兄你可千万别再糊涂了,明国是靠不住的,辽东人要想过好日子只能靠我们自己。”
窗户边听着的英格开口了:“贝勒爷说得对,明国根本不值得信赖,复州之变,我和爱塔兄一起被械送辽阳,说我们保护辽民性命我们认,但我们绝没有私通明国,家父掌管对明国的用谍之事,我那个被明国官府凌迟处死的姐夫武长春活着的时候在明国的京师、山东刺探军情您是知道的,明国朝廷有多烂,我清楚爱塔兄也清楚,我们绝不会背叛大金。”
萨哈廉听了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