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大射(2/2)

妙善被他这最后一句理直气壮的反问噎的说不出话,忍不住悄悄瞟了一眼长孙冲,见他面色如常,似未曾因此而有丝毫动容,不由在心里大骂,但还是硬着头皮行了一礼,应承下来。

妙善派人先将长孙冲父子二人送回延嘉殿,自己留下来陪着父亲说话。

父女二人相谈甚久,所议之内容也不过是太子魏王的恩怨纠葛。李世民长吁短叹了一阵,言语间尽是对这两个不肖子的无奈和懊恼。

妙善忆起上一世,这两位与自己年岁相差甚多的兄长好像并没有如今这般水火不容,二人虽偶有争执,但也并没有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这一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究竟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向自己隐瞒了什么?

“我现在真的能体会到你阿翁当时的心情,眼看着你两个哥哥越来越僵,却无计可施。”

妙善垂首,思量着该如何回答。

“阿耶,恕孩儿说一句冒昧的话,太子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不单单是足疾和性格使然。阿耶知道,储君之位向来不太平,多少人直勾勾盯着那个位子,上面的人战战兢兢,底下的人虎视眈眈。太子本就比旁人活得更加谨慎,东宫诸位先生又着实……苛刻了些。而且……阿耶对待四兄,确实有些偏宠太过,太子有所忌惮,也在常理之中。”

“我是喜欢青雀,可我却从没想过要废掉承乾的太子之位,我对他寄予厚望,才会派了那么多洪儒学士教他治国理政,他日后是要作皇帝的,我总不能放任他这样任性胡闹,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世民愈说愈觉得委屈,不由连声扶额哀叹。

“太子年轻,有些事他不一定会明白,他可能看到的更多是阿耶对弟弟的偏爱和重视,对自己的厌烦和严苛,所以才会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

饶是如此,妙善心里并不觉得这种感觉是“荒谬”的,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如今细细想来,当初阿耶和大伯父的恩怨,多半也是因为阿翁偏宠太过所致。

凭着宫变登上帝位的父亲,如今也有了十几年前和先帝一样的困扰,还真是因果轮回。

李世民呷了口酪浆,渐渐平复心情,面上却依旧是忧虑重重。

“时日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李世民说着,招手叫来一个小给使,命他送公主回延嘉殿。

妙善也不便再留,微微欠身拜别父亲,由李枫带着回了寝殿。

妙善甫一进门,便看到了一个令她感到意外的存在。

“长孙冲?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了父亲和舅舅在旁,她终于可以收起那令她觉得可笑的称呼,理直气壮的直呼大名,诚然,这并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

长孙冲眸光暗了暗,躬身行了一礼,讷讷道:“我本来是想和延儿睡的,但暖阁里的矮榻睡不下两人,嬷嬷便安排我和你同住,你若不愿,我这便出去。”

“不必了,外面哪里有你睡的地方。”妙善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抱出一套被褥撂到榻边。

“你就凑合睡一晚吧,一会儿把窗子掩上,就不怕着凉了。宫中不比家里,若是想起夜,门后放着马子,下榻走几步就能看见。”

长孙冲闻言一怔,但见她神色平静,似是并未觉出自己这番话有什么别的意味,遂也闭口不谈。

当晚,妙善一家三口便都歇在延嘉殿中,夏玉仍睡在外间矮榻上。

睡至半夜,妙善忽觉喉咙刺痒,下意识便伸手去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才恍然想起这里不是食薇堂,她的枕下自是不会随时都备着丹药,夏玉睡在外面,若出门叫他,势必会惊醒长孙冲,遂只得缩在墙角,捂着嘴拼命忍耐,怎奈这病来如山倒,又岂是人力可强。妙善死死咬着唇瓣,额角青筋暴起,怎奈还是有一两声微弱而嘶哑的咳嗽从唇角溢出,在这寂静的黑夜尤为明显。

地上的人似是察觉到了这细小的异样,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妙善大气也不敢出,捂着嘴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他。

长孙冲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唤了一声:“阿佼,你怎么不睡?”

“……我,我就要,咳咳咳!”妙善甫一张嘴,那咳嗽便争先恐后的从她喉间涌出。

长孙冲那仅存的一丝困意也全被她这一声声咳嗽打的烟消云散。

“长乐,你怎么了?!”

面对妻子突如其来的咳嗽,长孙冲显然是茫然无错的,只得将她抱在怀中不断抚着她剧烈起伏的后背。

外间忽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珠帘响动,冥灭的烛火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夏玉上前朝长孙冲拱了拱手,取出丹药给妙善服下。

妙善吃了药,又着实嗽了许久,方渐渐倒过气来,喘道:“我没事了,你去歇息吧。”

待夏玉躬身退下,长孙冲方拉着她的手质问道:“你什么时候落下的病?”

妙善伸手将他推开,叹了一声:“就这一年,不过是旧疾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长孙冲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与她分房而居的这一两年,她怕是早已多病缠身,只是自己从不关心,从不过问罢了。

“我没叫人告诉你,你不必自责。”妙善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去睡觉。

经此一事,长孙冲哪还有什么心思再去安睡,一直坐在榻边守着,眼看着她安稳睡去,方才下去躺着,一直睁眼到了天亮。

次日清晨,妙善梳洗毕,宫人上前为其换上钿钗礼衣,梳高髻,戴九钿两博鬓,腰加双佩,小绶,束革带,穿青袜,登云头锦履。铅粉匀面,额头涂额黄,画蛾眉,眉心贴着金箔海棠花钿,额角用朱砂勾出斜红,点绛唇,唇边点一对小小的朱红面靥。

长孙冲一早便换了公服从小道出去,和父亲并百官一起候在两仪门外。妙善乘步辇到武德殿前熊侯西边十步的围垒外,与诸公主,命妇见了礼,方踱到阎婉身边坐下。

每年九月九重阳大射礼,按理说这些后妃命妇是无资格参加,但今年却破例允许她们在殿中隔屏观礼,妙善听说,那已病的几乎爬不起来的魏徵,硬是颤颤巍拖着病体上了录子进谏反对,却硬生生被李世民压了下来,今岁这大射礼,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开了。

过了许久,忽听殿外隐隐传来礼乐鼓吹之声,便知是圣驾将临,都依礼跪拜在地。

妙善隔着屏风,看见李世民一身绛色武弁礼服,亦佩蔽膝,革带,穿厚底木舃,随着他步伐的移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众人再行礼,山呼朝拜。李世民含笑点了点头,在武德殿外御榻落座,百官也按品在西侧坐下。

鼓乐起,酒过两巡。侍中上前行了一礼,道:“有司谨具,请射。”

李世民颔首,侍中又行一礼,踱到阶下,高声道:“制曰可。”

乐工会意,奏《驺虞》。千牛卫上前挑了一张雕花稍弓奉于今上。李世民接过弓来掂了两掂,缓步走到大殿正中,又有千牛卫自阶下辐中取出四支羽箭,在今上身边侍定。

《驺虞》奏至第五节,李世民笑了笑,接过羽箭搭在弓上,轻轻巧巧将弓拉满,眯着一只眼对准殿前九十步远的熊侯,屏息凝神,只听“嗖”的一声,长箭离弦而出,呼啸着划破长空,直直的定在那熊侯正中,乐声愈急,李世民搭弓上箭,三箭连发,皆中熊侯,乐声随之停止。

千牛卫奔去将箭取下,呈到今上面前,躬身道:“三箭获,一箭扬。”

众臣鼓掌欢呼,连赞陛下射术精湛,无人能敌。

却听李世民道:“如今老了,眼睛也花了,当年先帝举办大射礼时,朕哪一次不是四箭皆获,如今这射了几只箭,便觉得胳膊乏累,果真是不比当年啊。”

妙善在屏风后面,悄悄翻了个白眼。以她对父亲的了解,就算他现在满口的自谦之词,那眉梢嘴角恐怕早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不过他平日里和这些大臣斗智斗勇,难得有这么一个场合能使他君臣如此上下一心,倒真是个促进君臣关系的好机会,也难怪阿耶会不辞辛劳,每年三月初三,九月初九两日都要办射礼了。

李世民吃了一盏酒,挥了挥手示意群臣侍射。

乐工换奏《狸首》,只见魏王自席间闪出来,朝父亲行了一礼,道:“太子抱恙,未曾列席,臣请射。”

?李世民点了点头刚要应允,便听席间有人道:

?“重阳大射礼,太子身为储君而不至,真是目无礼法!”

熊侯:熊皮做的箭靶。

辐:装箭矢的木框。

舃:贵族礼服组成的一部分,高底的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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