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章 江湖十余载,而今进山来(2/2)

唐婷见欧阳诚心诚意,爱怜自己,心下颇为欢喜,道:“过了江,咱们寻个市镇,购置几头驴子行走亦可。”欧阳应了一声,心中虽欣慰,却也不由去想:唐婷乃金陵西城大股之女,平日里锦衣玉食,宝马香车,要什么没有?却不想如今嫁了自己,跟随自己逃难,却要节衣缩食,勤俭度日。欧阳想时,自然心愧,亦感慨人生祸福无常。

过得江来,欧阳众人一面行路,一面找寻落脚之地,但二三日过去,均未遇得适于安身之处。

至十月初五这一日夜幕,众人行至全椒县西侧小龙山下一个大乡镇。五人中街行走,正要寻落脚客店时,隐约望见前头一伙人正当街打斗,旁侧民众指指点点,一面忍不住观看,一面低声议论,却又有些惧怕之感。其时天色已有三四分昏黑,欧阳等人瞧不真切。

又行十数步后,围观民众不仅增多且面色沉紧,围拢更近。欧阳等人大奇,几步行近后,见是一伙武夫,八九人,由两个领头指使,正围攻三人。那指使的两个领头一个二十五六年岁,一个三四十年岁,二人着装皆厚实锦贵;那被围的三人,其中一个二十来年岁,着装亦厚实锦贵,其余两个二三十岁,寻常百姓装饰,该是这青年的仆从。

欧阳等人靠近,正巧见到指使二人中年轻一些的一个指着被围三人,高声道:“别给跑掉一个!今日要他晓得晓得厉害!”那另一个领头,肥头大脸,容颜暗红,且面上满是粗须。这领头的面目本有些骇人,但此刻他见街中被围打的三人,无力招架亦无处奔逃,面上却是洋洋得意,现出了舒心笑意,以至旁人看来,他处变不惊,颇为和蔼。

这年长的领头道:“什么债都欠得,就是不能欠赌债啊!所谓愿赌服输,二人又皆是这三关乡里有头有脸的,他按赌约里写的,呈兑了出来不就是了!还敢动粗抗拒,这不是自讨苦吃么!”领头这话既似讲给被打少年听,又似讲给旁看众人听的。欧阳听了年长领头的话,方知被围青年是欠了对方二人的赌债,且指使的二人,年轻的一个同被围那个该是赌客,另外年长一个该是赌档的当家。世上富家子弟声色犬马,便是贫苦百姓中,亦有不少赌徒,因赌桌上的输赢与斗气而滋生的事故比比皆是,此事也不足为奇。围观民众听得档主的话,又者当中有不少识得二青年的,便也晓得双方打斗的原由了。

不过众人围观时,皆可看出指使的档主和青年不仅面目凶恶,且人多势众,而被围打的青年不仅年纪小,且他仅三人,令人心生恻隐。

档主的话将说出口,只见被围青年,稍稍分神间,他身后的一个对手瞧见空隙,持紧棍棒望他后股一记猛打,打了个正着。这青年哎哟一个惨呼,跟着其余三四个对手的棍棒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接连落下。这青年手中本拿着棍棒,此刻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皆有棍棒袭来,十分疼痛不住,哪里还顾得了手中棍棒?只双手抱着头,顿在地上挨打。对头那较他年大一些的青年见此情状,逞心如意,高声叫到:“打得好!往死里打!打他一个个断手断脚的!要他今后还敢不敢动弹!”

赌徒之间的争斗,欧阳本不愿理会,但他见对方叫嚷,无丝毫怜悯之心,且那被打的年小青年已招架不住,滚在了地上,无丝毫抗拒之力,便出口叫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再打下去,他便要死了!”欧阳这一句,不仅端端正正,且中气十足,街中围打的众人一下便给镇住了。围观众人想必也是看不过眼,听欧阳说时,纷纷道了个“正是!正是!”——“再打下去,便出人命啦!”

那指使青年似乎不曾想到竟会有人敢出头,眉头一皱,向欧阳望来道:“你何方高人?这是要多管闲事,与他出头么?”欧阳道:“我适才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欠你们赌债,日后要回来便是,何必将人打死!”对方正要发话时,地上鼻青脸肿的年小青年艰难地抢道:“他…他二人设计…欲赚我娘子…我不能…不能将娘子给他们…纵是死了…也不能…”档主闻言,本就暗红的脸面,不由更暗,直如焦炭。那年大一些的青年怒道:“还敢顶嘴!——给我打!狠狠地打!”众仆从不敢抗命,只得发起狠心,又纷纷打下。

彭长燕早看不过眼,将手中宝剑刷的一下拔出,道:“住手!再不住手,送你们见阎王爷!”杨在田道:“我大哥说得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不知好歹!”众打手见二人声势沉稳,气势逼人,不禁又缩了回去。欧阳望着地上疼痛不住的年小青年,对彭杨二徒道:“去将他扶了起来罢。”彭杨二人便急上去,将青年小心扶起。

对头青年望见,将要发怒,却是他身旁的赌档主瞧出欧阳等人必有来头,便急地出手一制,将要发作的年大青年急挡了回去。这年大青年,别的人不怕,于这档主似乎颇为信赖,见他情状,便果真缩了回去。

档主向欧阳拱手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欧阳略一拱手,道:“小人石青,路过宝地。承蒙抬举。”档主本待同欧阳攀谈,却不想欧阳报了“姓名”后,无有丝毫攀谈的意思,便打消念头了。档主拱手向欧阳道:“今日给你一个面子,了结此事。咱们后会有期!”欧阳拱手道:“多谢!”那旁侧青年道:“就这么了结啦?那人和钱呢?”档主道:“人也给你打了,大伙儿也看见了,有话咱们回去再说!”档主说完,青年不再说话。二人将要转身时,却是档主留意到了欧阳斜身后的唐婷,自然是唐婷美貌少有,这档主忍不住观望,且那急匆匆的一眼,颇有观看不足的意味。原本彭长燕也年少美貌,只是方才一下她拔剑呼出,性显刚烈,同旁侧温柔静默、婀娜动人的唐婷相较,便少了几分女人味了。

档主二人领众行去后,后侧小巷处,忽然哭叫着行来了一众人。众人转头望去,见来人五六个,领头的是一大一少两个女性,大的那个六十来年纪,少的一个十六七年纪,颇有几分美丽。二人衣着亦有些锦贵,身后跟着男女四五个仆从。方才哭叫声,便是这妇主发出来的,她一面领众向这边奔行,一面叫喊“他高家太欺负人啦!太欺负人啦!!”——“我现下就这一个小儿,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呀!”妇主这般叫喊,那被打的年小青年自然是他儿子,打人的年大青年该是“高家”之子。妇主后侧跟随的少妇,一路哭哭啼啼,该是被打青年方才口中所讲的自己的娘子。

老妇主奔来跟前,见小儿被彭杨二人扶持主,身上、面上,青一块肿一块,或流血或淤血,疼惜之间,不由又哭。彭长燕道:“赶紧将他扶回去救治罢!”杨在田道:“幸好未伤筋骨!用药静养三五日,该当好的!”老妇主闻言,拭了拭泪,道:“是你们救了我儿么?”彭长燕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咱们习武人的本分!”杨在田欣喜道:“正是!”老妇主拜道:“今日得遇贵人,老身在此多谢诸位了!”彭杨二人急扶起道:“不敢不敢!您快起身!”

老妇主正身道:“不知诸位将要何往?”杨在田脱口道:“我兄弟妹几人,现下确是不知该往何处。”彭说时,不由向“兄长”欧阳望了来。老妇主瞧见,便知他几人,欧阳是兄长,做主的那个,同时也听出,他们他处而来,似乎不知该往何去。老妇主便道:“你们救了小儿一命!难得有缘,若不嫌弃,便请几位恩人去舍下歇宿几日如何?”彭长燕瞧出,这家人该是此处的小富人家,心中便有此意向,只是她不敢做主,便又望向欧阳来。欧阳确是不知该往何处,又者行走大半日,唐婷、鱼儿二人早疲累了,便应声了。于是乎,众人随老妇主而去。

一阵后,众人到得老妇主家庭院中。老妇主一面命家仆服侍小儿,与他敷用跌打伤药,一面与欧阳五人备置酒菜。席间,两下闲谈,老妇主道:她姓李,此处本家姓窦,她公婆及丈夫皆已亡故,本有儿子两个,大儿子早逝,现下这个名窦良,乃是小儿子,今年娶妻张氏,尚未孕育,如今家中只次三人;小儿年幼,不知世事,孤儿寡母,易于受人欺凌。

老妇主讲完,又问欧阳从何而来,欲往何去。欧阳随口简述一番,自然不吐露真名真姓,又说未有安身之处,正要于滁州之境择地安身。老妇主闻言欢喜,说自家有田地二三十亩,宅院两处,此间后侧的小龙山东麓下另有一处小宅院,那小龙山亦清脆秀丽,山上有一个小道观,里边有二三十个修行的女道,欧阳等人若不嫌弃,可去那里安身。

欧阳闻言,向唐婷等人望了望,自然是问取唐婷之意。唐婷答允,又说长期安身,少不得将宅院购置过户。老户主遂讲:小儿窦良年幼,不学无术,正是平日里斗鸡走狗、赌博游荡,以致今日之祸,故而恳请欧阳纳为徒弟,教以武艺;二人若得师徒情义,愿以田宅相赠。唐婷闻言欢喜。欧阳却道:不知令郎窦良之意如何?此事重大,强求不得,需得窦良诚心诚意才好。老妇主道:欧阳武艺高强,相貌堂堂,窦良乃寻常子弟一个,高攀还怕攀不上,岂有不愿之理?于是,众人等候窦良伤愈。老妇主请来左近郎中,精心用药,四日后,窦良伤势见好。

十月初十这一日,老妇主,即窦良之母,问取窦良拜师之意。窦良因受前番高家子高岗及赌档当家折辱,痛定思痛,又者欧阳等人救命自己,便十分欢喜恳切。于是乎,窦良正式拜师于欧阳。彭杨二人旁观窦良拜师,思想着自己又有师弟了,心中不由欢喜。如此拜师大礼,又与窦良讲明师徒规矩及恩义后,欧阳才秘密告知窦良,彭杨二人乃是自己徒弟,亦是窦良师姐、师兄,而并非自己弟妹。窦良闻言既惊又喜。

与此同时,欧阳五人于小龙山东麓下的宅院亦已修整打扫完毕,众人遂安家于小龙山东麓之下。此后,师徒双方于此耕种劳作,勤练武艺。闲暇间,彭长燕向师娘唐婷请教曲艺。而后,唐婷见众人习武欢闹,又悄悄向欧阳问询,自己能否学习武功?其时欧阳见唐婷除了针线、曲艺、书画等事,难免会有一些闲暇,便向唐婷传授武艺。但二人非是师徒,故而欧阳只授唐婷基本功夫及轻功,不多教授,也是无需唐婷苦练。如此,众人安闲度日,其乐融融。

这一日午间,欧阳闲暇,携杨窦二徒行往小龙山的南面山打柴。

不及半个时辰,师徒三人行至山林下,望见一条蜿蜒上山去的土石山道。徒弟窦良道:“这山上是一处小道观。”欧阳忽然醒起,道:“是了!当日你母亲亦同我提起过这事。”随口谈了几句,师徒三人便循着山道,进山林去了。片刻,三人正打柴时,落起了小雨。其时已入冬,落雨虽小,却也寒冷。

又小半个时辰后,师徒三人各负了柴火出来。落雨仍不见停。三人沿着土石山道正要下山,忽然望见山脚岔路处,行来一前两后三个女道士,稍后两个瞧着比稍前一个年小许多,但稍前一个身形窈窕,容颜秀丽,却是活脱脱的丽人一个;三人头上皆戴着遮雨的斗笠,且手中握有防身的宝剑。

两下照面,彼此都惊了一惊。跟着欧阳三人不约而同望到稍前女道的胸前来,原来她双手上正小心抱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灰兔,小兔的前腿似是给捕兽夹夹住了,骨头折断,流有许多鲜血,又给寒雨淋湿,情状可怜。道士毕竟是修行之人,望见欧阳三个男子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来,但稍前的年长女道却无丝毫忸怩之态,却是她身后两个年小的女道面颊红了一红,显是定力欠佳。欧阳望见稍前女道的从容神态,心中不由起了几分敬意。于是乎,欧阳急领二徒,避向了路旁,而后三女道悄然行过。

片刻,欧阳三人亦行出山口来,欧阳道:“那位女道长却有佛家的慈爱之心,当真难能可贵!”窦良听得师父赞扬女道,便脱口道:“那女道长来这里八九年啦!她法名‘无尘’,但听说她本姓却也是陈,尘与陈字正好同音!”欧阳听得姓陈,忽然忆起旧事,问到:“她是哪里来的?”窦良道:“听说是余杭一带来的。”欧阳一惊,道:“你说她来此八九年了?”窦良道:“正是!”见师父问得急,窦良不由道,“师父你可是认识她么?”

欧阳寻思道:“我倒不认识…”继而道,“她的俗名可是叫陈灵素?”窦良似乎忽然醒起,道:“师父你不讲,我还真不记得,你这样一讲,我便记起来了,无尘道长的俗名确是叫陈灵素!七年前,乡东头的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夫人过世,请她们去家里做法事,那家有一个儿子,见了这个小女道后,便念念不忘,叫人打听她来历,欲使她还俗。后来打听得她姓陈名灵素,乃余杭人氏。不过那家虽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和姓名,却给这小女道及其师父痛骂了一顿,说他们亵渎道法和神灵,必然不得好过!那一家人,到底不敢触犯神灵道君,便不问此事了!”欧阳听得“姓陈名灵素,乃余杭人氏”一句,早想得痴了,窦良所说后面种种,一概没听进去。

痴了半晌,欧阳望山道中早已消失不见的女道三人,怅然道:“竟没想到,她不是去嫁人,而是出家了!去做了道士!”窦杨二徒本十分心奇师父心中所讲人事,但这一刻,二人望见师父十分怅惘的神色,却也不敢多问了。

其时落雨淅淅,山中十分寂寞寒冷。回过神来,欧阳正色道:“趁雨势不大,咱们赶紧回去罢!”杨窦二人见师父面色端正,不敢多问。于是乎,三人各自负起柴火,披着淅淅冷雨,往北侧宅院行去了。

晚间,雨势变大,天更寒冷。欧阳躺于暖榻之上,却是不由自主地想了陈灵素之事。欧阳旁侧的唐婷见夫君一声不响,出神得奇,不由侧过身来,微微有些嗔怨地向欧阳问到:“你怎么啦?什么事情想得这么着迷?”欧阳道:“一些杭州城里的旧事,想来当真令人感慨!”跟着叹道,“人生如梦,此话当真不假!”唐婷秀发飘香,容颜如玉,此刻见夫君如此着迷于“过往旧事”,心中怨气再也不愿忍受,便敞声道:“我听杨窦二人说,你认得山中的一个美丽女道士!瞧着人家,出神了好久,这到底是怎一回事,不妨说了出来罢!”

欧阳闻言,啊地一下惊呼,便笑了出来,脱口道:“那两个小崽子,他们的嘴皮子怎就这么快!”唐婷觉出欧阳嗔怪之中,似有轻快笑意,不由起了疑心,急回过头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欧阳轻叹了一声,道:“如果那个女道长跟我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她便是十年前,我杭州三宝党护法堂的老大,也即现在金陵护伯三将军之首聂震天所苦苦思恋的那一个女子!她当初救了聂震天的命!”唐婷闻言,不由“啊”地惊出了一声。

欧阳续道:“据聂震天当初与我讲的,他出走之后,回来陈家酒楼,却不见了这个陈家的女子,听说她是出嫁了,聂震天伤痛之下,便离开了她家。却不想,今日看来,当初她很可能不是嫁人,而是不知怎么的,出家去做了女道士!”唐婷急问到:“她漂亮么?”欧阳道:“确实挺漂亮的。”唐婷闻言,不由痴想。

欧阳一笑,道:“不过跟你这金陵的大美女比起来,却还差着一二分!”唐婷莞尔一笑,道:“此话当真?”欧阳道伸出双手,向唐婷抱来,道:“那还有假!”跟着续道,“我石青不知何世修来的福分,竟能将你这金陵最最美丽的女子娶来做了老婆!当真不枉此生呢!”唐婷听得夫君夸赞自己,情真意切,不由大为欢喜,侧过头来,在欧阳颊上亲了一下,跟着喜滋滋地钻入了欧阳怀中,欧阳双手将她抱紧。

欧阳兴许是感于陈灵素与聂震天之事,柔声道:“想来人生情缘不易,咱们该当用心珍惜!”唐婷应了一声,心中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