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章 人事通今古,起落轮回数(2/2)

一个青布缠髻、面目清秀、颚上两撇青须、着一身淡绿衣衫、肩上挑着一把宝剑、剑上挂着一个黑色包袱的青少男子,兴冲冲地向街边的一个布行走来。这青年正是女扮男装的齐云山名医李为珍之女彭长燕。

看清布行招牌上的字时,彭长燕脸上的欣喜色便僵了,她停住步子,就着这布行前后左右地仔细再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仍是没错。但布行的样式与招牌上的字却都不对。彭长燕带着满脑猜疑行了前去,正巧布行老板晃了出来,右手上摇着一张蒲扇。铺面老板见彭长燕神色,像是顾客又不似顾客,脱口道:“这位小相公,可是要看布?”

彭长燕道:“掌柜的有礼。晚辈是寻人来的。”这老板扇子一摇,问到:“找谁?”彭长燕道:“我记得年初的时候,这里是姓刘的一个布行。怎么这会子变成掌柜您的了?”这老板蒲扇一摇道:“搬走啦!上个月搬的!现在这铺面是我家的啦!”彭长燕道:“原来如此。”又问,“那您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吗?”老板思索着道:“好像是去了北城……至于北城的哪一街哪一巷,倒忘记了。非亲非故的,谁去留心那个呀!”彭长燕欢欣顿去,心中满是失落,随口道:“多谢掌柜的,搅扰了。”老板急往里一指,道:“小相公要看布么?刚来不久蜀布!料色都好着呢!”彭长燕勉力笑道:“我还有事,就不看啦,多谢掌柜的!”彭长燕说时,转身过来了。

街巷上人来人往,左右各铺吆喝攀谈,极是热闹。彭长燕行走当中,却失魂落魄,不知何往。

彭长燕左前方十数步处,六名女子正聚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兴高采烈地翻看着。这六名女子正是孔芊芊和两个丫鬟,司马艳雪和令狐雅若的两个随从绿蓉与青莲。

翻看时,司马艳雪道:“这胭脂还行么?”绿蓉笑道:“自然行啦!孔大小姐带咱们来看的,哪里会错!”青莲也道:“就是嘛!可得感谢孔大小姐啦!”孔芊芊道:“快别那么说,咱们像姐妹一般玩得开心才好呢!”司马艳雪道:“那你们两个就多替雅若选些上好的回去,明日离了金陵,可就没有啦!”绿蓉道:“司马姑娘你不买么?”司马艳雪道:“当然要啦!等回到了峨眉山上,可哪里还有这么好胭脂水粉去呀!”

且说孤单失落的彭长燕行近司马艳雪等人时,因她们欢声笑语,便忍不住举头看了去。又见她们翻看那胭脂水粉,彭长燕自己也是女儿身,见司马艳雪等人与自己年龄相仿,既有亲近之感,也动了看胭脂的心。但彭长燕马上又想,自己何去何从尚且不知,又怎么有心思看胭脂水粉?只能怔怔地看着司马艳雪她们发呆,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彭长燕想离开又舍不得离开时,正巧听到司马艳雪说了上面那句“等回到了峨眉山上”的话。彭长燕猛然想起,自己的师父秋心女道正是峨眉弟子,同峨眉掌门禅真师太乃同一师承,两人是师姐妹的关系;只是自己的师父是休宁县人,师祖死后,她就回齐云山来了,于峨眉山也偶尔有事了才去走动。这么想时,彭长燕心中一热,便行了上去。

司马艳雪等人就着那满铺台的胭脂水粉正挑拣时,彭长燕已靠近身前来。司马艳雪回面一看,见一个年轻公子哥正瞧着自己。司马艳雪是个极温善的女子,一下子竟不知所措起来;左右的孔芊芊、绿蓉、青莲等人也觉得极是奇怪。其时绿蓉、青莲拿有防身宝剑,正要开口问话时,只听得彭长燕拱手道:“姐姐,你可是峨眉弟子?”话声一出,众人都惊了。

原来彭长燕这下没有用欧阳沧浪教她的“变声术”,故而发出来的是清脆的女声。司马艳雪见对方彬彬有礼且是女声,这才宽心了下来,出口问道:“我母亲是峨眉掌门禅真。你是谁呀?”彭长燕大喜,道:“我叫彭长燕,也是女儿身。我的师父是峨眉弟子秋心女道,同你母亲是同一辈的师姐妹!我师父跟我说过,峨眉掌门禅真是我师伯呢!”彭长燕说时将颚上的两撇假须给撕了下来。

司马艳雪方才见彭长燕一张脸儿不圆不尖,两腮白细,眸子黑亮,口唇小巧,还以为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孩儿。此刻见彭长燕没了假须,端的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儿,不由得欢喜起来。

司马艳雪执起彭长燕手儿,道:“妹妹今年几岁?”彭长燕喜道:“刚满十九。”反过来又问,“姐姐呢?”司马艳雪道:“我虚岁二十二,大你二岁多。”说时,两人俱都呵呵欢笑。旁边的孔芊芊等人无不欣喜颜开。司马艳雪又问:“妹妹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彭长燕娇叹到:“我现下是真不知该去哪里了呢!”这一句轻叹后,才又道,“本来我是来金陵这儿找我表妹玩儿的,他们家在前面那里有个绸缎铺子,但刚才我去时,已经换了别人家的啦。我问现在的那个铺子老板,他说我表妹他们好些天前已经搬到北城去了。北城那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他们呢。这不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嘛!”彭长燕说到末了,微微鼓嘟着小嘴犯愁。

“原来是这样…”司马艳雪微微愁思。跟着,眸子一开,道:“难得咱们姐妹在此邂逅,妹妹若不嫌弃,不如跟咱们去峨眉山住几日吧!”这彭长燕的玩性跟令狐雅若颇为相似,听到司马艳雪邀请,不禁大喜起来,脱口道:“好啊好啊!我也好些年没去峨眉山了!”司马艳雪道:“妹妹你去过峨眉山?”彭长燕道:“四五年前去过一次,现在都快记不清什么样子啦!”司马艳雪喜道:“那太好了!”两人拿着手儿呵呵欢笑。

而后,彭长燕随口:“姐姐们几时回去?”司马艳雪道:“今晚再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回去了。”彭长燕喜道:“太好了!”欢喜得不禁摇起两人的手儿。引得旁看的孔芊芊既欢心又忧愁,这忧愁自然是明日别离及日后的相思愁苦。

正这时,街上游来三个手拿折扇、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家奴。这三个富家子弟正没处打闲,听到这铺子边上话声清翠,看来时见是六个女孩儿,前边三个尤其漂亮,金陵之大,亦是少见。

看时,一人喜叫道:“呀哈!这几个美人儿可真是美啊!”身旁两人俱叫道:“确是确是!美女中的美女,可太难见着啦!”三人说时,不禁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色眯眯的眼睛都不住地盯着司马艳雪三人看,天打雷劈都移不开那般。将到跟前时,一人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可嫁了没有啊!”一人忙道:“如若没嫁人,咱们哥仨正好一人一个!”另一人道:“正是正是!如此这般,可好极啦!”三人说时,不住地折扇敲手,欢喜不胜。身后家奴都跟着乐呵不住。

司马艳雪见几人凑上来,拿着彭长燕手时,身子忙往后靠,但她距货架本不远,仅移得几步,身子便抵在货架边上了。彭长燕因有武艺在身故而不怎么怕,只是她讨厌三人的无耻嘴脸,也恨不能即刻躲去。

司马艳雪身侧的孔芊芊虽生性柔善,但她到底是西城主的女儿,面对这城内的富家子弟时,心中不惧。见几人将靠到眼前来,似乎还有动手非礼的架势,孔芊芊气道:“你们是谁家的人?怎么这般无礼!”

对方一人见她说话,哈哈道:“问咱们是谁,是想攀亲么!”另一人道:“这美人儿一怒,更是可人啦!哈哈——”几人仍是嬉笑不住。孔芊芊本是忍不住斥责,但此刻见这几人无羞耻之心,越是同说话他们,他们反倒越得意纠缠。孔芊芊气不住,不敢再开口,径从袖子里兜摸出一个精美的寸许大小的玉片来,跟着小手一送,往前递去道:“你们自己看看这个!看清楚了,赶紧让一边去!”

三人见眼前女子气质异于常人,便已心奇,此刻见她递过来物事,便忙不及地抢过来瞧。三人凑一起看时,其中轻浮的脱口道:“会有什么,还要我们瞧!”——“这玉温润透亮,倒是难得的好玉!”两人说时,拿玉看的那人念道:“城郡主…孔芊芊…”旁看的一个似乎听得不清,颤声问:“孔…芊芊?”看的那个道:“是啊!是这么写的啊!”另一人忽道:“莫不是城主的儿女孔芊芊?”

身后的孔芊芊道:“没错,正是我!”三人咯噔一下,忙地齐跪在地,急道:“小的们不知是郡主千金!”——“绝非有意冒犯!”——“望郡主饶命!”——“望郡主饶命!”三人说时,磕头如捣蒜,看得司马艳雪也是忍不住掩面偷笑。孔芊芊伸手道:“玉石还我,赶紧走去吧!”三人心知,金陵中,冒犯侯伯人家的子女已是死罪,何况他们冒犯的还是城主的爱女,心中当真吓得将死。此刻见孔芊芊这般开说,当真如遇大赦,急的谢恩时,一人伸手颤巍巍地将玉片递去,而后起身仓惶奔离。三人仓皇奔行间,几将路人撞到,形状极是狼狈。后边的孔芊芊、司马艳雪、彭长燕等人一顾之间,忍不住掩袖欢笑。当然,彭长燕笑乐时,心中也是惊: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同我差不多年岁的女孩儿竟然是西城主的女儿!

且说石头城西边的唐玉宣等人行渐远时,薛忍随口道:“这老和尚怎么知道我们来了金陵,而且要上清凉山?”侯孝康道:“很明显,当日的事情他们已经在查了,而且查出了些眉目。方才他出口问,怕只是试探而已。亏的是薛兄如实说了,不然怕是要引起他们的猜忌。”唐玉宣道:“侯相公讲的没错。他们既然能寻到这里,应该是查到洪州城内了。仔细想想,也是该有这么一天的。”侯孝康抢道:“不错!那天在场的人那么多,又出了乱子,事情传扬出去,哪用得着几天?”薛忍道:“我明白了!老和尚三个定是先到了洪州,然后才得知了我们的去向!”侯孝康随口:“必是如此!”一行人又往前行去。

一二刻后,将进石城门。

石城门路口前角无人处,站着两个牵着一匹瘦马的人,貌相落魄。这两人时时张望,面色不定,似乎在等什么人。唐玉宣等人从道路拐角处行出来时,张望的两人便看见了唐玉宣等人。两人急地走上来,薛忍看清,正是自己留在洪都内的两个亲信。但见两人的相貌狼狈,薛忍便觉出了事了,心中不安。

果不其然,两人急行至薛忍马头跟前,将哭一般地道:“都主,洪州城反啦!”薛忍一惊,急道:“什么反了!把话说清楚点!”那人道:“白家、耿家、崔家、许家都反啦!现在的洪都怕是没咱们的立足之处了!”这一句如晴天霹雳,薛忍听得真切。薛忍心知,这亲信所说的白家、耿家、崔家与许家是洪都内最大的四个豪强家族,宗主分别是白朗、耿宜春、崔贤和许敬宗。薛忍想时,又听他二人道:“是崔家挑的头,崔家宗主崔贤本就对您不满,您回到洪都后,他发觉您没有了毒功,是个平常年青人,心里不再畏惧,便暗中说通了其他几家。您离开洪都的第二天,他们便把咱们的人都给围啦!”

薛忍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但亲信说挑头的竟是崔贤,这一点薛忍万没料到。因为当初薛忍凭借《神秘异谱》中的骇人毒功大开杀戒时,崔贤吓破了胆,不仅服服帖帖而且带头立誓,当众说诚服效忠自己。薛忍此刻想来,才知道这崔贤是几人当中“背信弃义、阴谋最深”一个,当真令他咬牙切齿!

想时,薛忍似乎是没听清这亲信的话,脱口问到:“他们为何反我!”这亲信道:“他们说你只是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资格统治洪都!又说你为了一部自己所用的《易筋经》而大抛金银,将本该是洪都的钱财轻易与了他人!还说你无家无业,根本不够格做洪都之主,说你如今一无所有,不是他们让着,你哪里做得了都主……”这亲信见薛忍涨红了脸,便越说声音越低,最终不敢说下去。

但薛忍之所以涨红了脸,乃是知道亲信所说的确实不假,故而既羞又怒,无言以对。另一个亲信低着头嗫嚅到:“其实…属下觉得他们是……”薛忍道:“是什么!”这亲信道:“他们是觉得如今的您跟常人差不多,此前对您的敬畏之心就没了…崔贤说反您时,其他几家人才纷纷相应…”薛忍道:“现在的洪都是崔贤做主么!”亲信道:“也不是,白、耿、崔、许,四家各管一片!”听到这,薛忍不再说话。

薛忍忽然想起十日离洪都前,自己梦到的母亲对自己说的话:“孩儿,现如今你报了家仇,有了立身事业,也恢复了容颜样貌,我同你父亲地下有知,也是安息了。但你毕竟年龄幼小,且无家无业,没几个人可帮衬你。洪州城虽大虽好,只怕人心躁动,你难以服众,压制不住他们。但世事一切,来时如春暖,去时如秋凉;诸般种种,自有其轮回起落之数的。你立世为人,无论怎样,都该心存善念,行走正道,依着大路往前。若你是这么去行事做人了,那权势财帛即使失去,你也能有真正的才德道义,可安身立命了……”

薛忍想时,渐渐静了下来。片刻后,薛忍同身旁的唐玉宣等人道:“咱们去吧!”唐玉宣等人正不知该说什么,听薛忍这般说,知他心绪虽乱极,但到底是想通了一些,于是便随他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