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落尽犁花月又西(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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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段潇鸣一向健朗的身体,却在这一
秋里,卧病了。
从那天之后,段潇鸣再也没有来看过慕容桑儿,但是各种封赏却源
源不断地下达到庆和宫来,就连整个慕容家族都跟着鸡犬升天。
她的父亲被晋封为陈国公,两位兄长都入朝为官,且都身居高位。
那日霍纲下朝,恰与慕容家的车驾相遇,他听了马夫禀报,说慕容
家家奴猖狂,挡在前路不退让。霍纲是三公之一,自然是理当慕容家
让开由他先行。想来是仗着慕容桑儿今非昔比,所以连他也不放在眼
里。
看着自家的下人愤愤不平地要去争执,霍纲轻轻地一挥手,叫自己
的车驾退开去,让慕容家先行。
京城是天子脚下,用百姓的话来说,就是站在街中间一甩脚,甩脱
的鞋子都能砸中个做官的,这上至皇家下至黎庶,哪件事是能不透风
的?所以这一幕在第二天便在城里传得街知巷闻。慕容氏跋扈之风在
此时已经遭到百姓非议。
次日上朝便有御史参劾慕容家不顾尊卑,逾越分寸,段潇鸣却是看
了看便撂下了,也不批复,也不说什么,就如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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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过后,转眼就到了霜降,天凉得透了。
从天和元年以来,整整十年,皇帝第一次因为卧病而停朝一日,此
举,不禁满朝震惊。
这一年段潇鸣在霍纲陪同下,秘密看了皇陵的修建进度和工程规模,
回来之后,就染了风寒,此后一直就断断续续,没有好过。
朝中非议越来越重,多是百官忧心皇帝身体状况的。虽说段潇鸣还不
至于‘年迈’,可是这样病得不上朝确实让人忧心,要知道他是黄沙百
战出身,铁打的一般,小病小痛定然不会卧床,要闹到罢朝这个地步,
可想而知有多严重了!
纪安世已经归隐,孟良胤也退位了,如今上上下下全看着霍纲一个人,
各自心里都有着一番思量,明里暗里巴结他的,不胜枚举。
霍纲自然知晓这些人的心思,看着段潇鸣病了,要是有个万一,那必
是贵妃晋位,皇嗣临朝,而这首辅之臣也必定是自己无疑,所以,都忙
不迭地争相来讨好自己。
他能想到的,段潇鸣岂会想不到?怕不是也趁着这一病,要看看他‘
霍党’的根底。自古君臣恩怨,以他今日之位高权重,也怪不得段潇鸣
要疑他。故而,越是眼前这样的情势,霍纲越发谦卑做人,小心翼翼,
严命家中从上到下,敢收受官员财物者,立即打死,决不轻饶。
春儿看他终日这样如履薄冰,心中也是难言的怅然,夜里安寝,抚着
他的肩背,柔声道:“不如,我进宫去给皇上请个安?”
霍纲却独自侧向一边,道:“什么也不必做,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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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一过,慕容桑儿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她的身量与袁泠霜一般,
亦是瘦弱地很,妊娠以来,又孕吐地厉害,好一段日子连口清水都喝
不进去。太医也是不敢大意,天天轮班来请平安脉,而后再将详情和
斟酌的方子一起汇报给段潇鸣。
段潇鸣却真是很关心她,每日都要询问贵妃安否,所以,虽然他还
是不到后宫来看她,可是宫里的大小嫔妃们倒也没有一个再敢小瞧了
她。
长安的秋天,要比临安清寒很多,夜间落霜十分,尤其寒冷。慕容
桑儿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斗篷,隔着岸站在一株粗壮的水曲柳后面,一
动也不敢动。
五个月的身孕,小腹已经开始微微隆起,但是被斗篷一遮,却是一
点也看不出来了。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冻得手脚都凉了,
却还是这样站着,远远地望着他。
今宵流月洗觞,幽沉的墨蓝色的夜空,当头一轮冷冷孤月,四周
没有半点星光。御花园里的一汪湖泽,人工开挖的,引得活水,水
纹极平整,水天一色里,那一架汉白玉石垒砌的九曲廊桥,于这一
天一地的杳沉的幽蓝色里,耀出夺目的白色来。
那人,便是倚在那浮雕盘龙的桥栏上,独自一个,站在风口里,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隔着水面,也不过十丈之内,借着月色看去,他的身影极寥落,
宽广的衣袖摆拂在风里,飘飘摇摇的,就像离人的思绪,不着边
际,无依无靠。
他不是病了吗?为何,却还穿着单衣站在霜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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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双手垂在身侧,眼睛久久地盯着水中那半轮明月,偶尔水
面泛起鱼鳞状的波纹,将这月影顷刻间便摇碎了。
今夜,他又梦见了她。
袁泠霜是几乎不进御花园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每年的秋天,御
花园‘澜湖’边这百株桂树开花的时候。
‘奇珍览胜’里也植了不少桂树,却是不知怎的原因,总是长得
不好。反倒是这澜湖边上,前朝留下的半片桂园,到了十月里头,
灿烂一片金黄,真真的十里飘香,熏得人心肝脾肺里都是桂花那股
幽馥浓郁的香气。
袁泠霜是极爱喝甜酒的,这是当年临安贵族女眷的通病,个个皆
贪杯。甜酒是酒也不是酒,几乎没什么酒劲,只是一种带着些酒气
的饮品罢了。而这甜酒中,又数桂花酿是她的最爱,所以每年秋天,
澜湖边桂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总是兴致高昂地带着朝乾宫的太监
宫女来这里打桂花。
宫中的生活常年枯燥,朝乾宫里又是御前侍奉,这些奴才们平日
拘谨惯了,好不容易碰上这样的乐事,一个个都争着抢着跟着她来
闹腾,总是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地来。她也由得他们亦玩亦工,自
己寻个幽静的角落窝着,由他们四散开去找下手的桂树。
天和三年那个秋天,他跟内阁议事完毕,回到朝乾宫却见空了大
半,一时兴起,便一路寻来看看她究竟做什么。
这一行馨香盈袖,满地金黄,却是落花铺成的一条小径,真真地
行到水穷处,方才寻见了她。
段潇鸣远远地看见一张小躺椅摆在两棵枝干虬劲的桂花树下,旁
边还有一张半高的楠木小茶几,几子上不是其他,正是一小坛子开
了封的桂花酒,远远的就嗅见了那酒味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看她正面朝着自己闭着眼睛小憩,枝桠间琐
碎的阳光落下来,铺了她一脸一身的明亮的小光斑,伴着飘落呢黄
色细小的桂花,竟像个书中的‘花仙’一般。
袁泠霜侧身躺着,半边脸贴在躺椅的藤面上,另半张脸却是白皙
晶莹里透出润泽的红色来,也不知是被阳光灼的,还是酒气熏的。
她平日里妆容素来俭雅,今日梳了一个望仙垂云髻,只簪了一根牵
藤绕蔓的镂雕碧玉簪,翠色的簪头,延伸到白色的簪身,斜斜插在
发间,却绾不住三千青丝,犹有几缕落将下来,贴在额上颊畔。
段潇鸣看得满腔柔情激荡,心动到了极处,无声无息地蹲下身来
,倾面便要吻下去。